《宫花辞》谷雨白路

190、暗潮汹涌（7）

　　亲王去往封地后，无旨不可离开。昊麟这么一走，此生都不知有无再见之日。明知此行是非去不可，仙珠还是希望这分离来得越晚越好。
　　“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臣早一日是走，晚一日也是走。中秋过后，还有重阳，重阳之后又有节日。如此蹉跎，猴年马月都上不了路。再说，入秋之后风雨渐多，上路反而不从容。母妃和先帝都已不在，京师对我而言就是块伤心地。臣不愿意留下来睹物思人。不如去一个新地方，便如重新开始一般。”
　　昊麟说得动情，弘毅不胜唏嘘，仙珠也红了眼眶。
　　他的病一开始并非是装的，冲击太大，谁都要受不了。那时那刻是恨不得真疯了才好，后来慢慢恢复。爬出来时一身泥垢，满身伤痕。连自怨自怜，舔舐伤口的时间都没有，就要再次上路。
　　有些事他终究是错了。
　　留下来，日日见着，心里想着，好人也磨病了。
　　昊麟的祈求，弘毅最终是允了。
　　“三位皇子之中，先帝最疼是你。但你知道为什么先帝立我为太子，不立你吗？”
　　昊麟心惊一跳，脸色骤然有些不好。
　　仙珠同样脸色大变，怕刺激到昊麟，着急地扯了扯弘毅的衣裳，示意他不要提这个话题。
　　弘毅安抚地冲她笑笑，“你不要担心，梁王比你想的要坚强得多。”
　　昊麟心里不好受，闷闷地反问，为什么？
　　“因为我不像你，你把先帝真的当爹。但先帝对于我而言，是皇帝，是君主，是高高在上的皇上，他是一切唯独不是我的爹爹。在他面前我也不是儿子，是他的臣子和属下。从懂事开始，我就不知道父亲是什么，不知道什么是父爱。先帝给予我许多，把江山都交给了我，但他从没有教导过我什么。如果能自己选择父亲，在这个世界还有另外一个人比先帝更像我的父亲。这个人虽然日不识丁，一穷二白，但他用性命救我，身体力行教我许多人生的道理。他不是生我之父，却是我心灵之父。昊麟，我相信，在你的生命中也有这样的一个人，发自内心地关心你、爱护你。看到你跌倒比自己跌倒还痛。恨不得为你安排好一切，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都捧到你的面前来。如果你的生命中有那么一个人，你就和我一样，也有了一个心灵之父。我说这些，是想告诉你。不要把自己禁锢在往事。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先帝是很可怜，但某些时候，他又非常可恨。无论什么时候，你要多想那些真正爱你的人。”
　　昊麟的眼睛热热的，掩饰地把头扭到一边，“哎，皇上在说什么啊。臣弟怎么一点都听不懂。”
　　“听不懂就听不懂。”弘毅笑道：“到了潞北记得常常写信来，别光顾着看美人，把兄弟忘了。”
　　昊麟大笑，伸手想要如往昔捶他一下，看到他衮服上的金龙，尴尬地把手缩了回来。“臣弟的眼光高得很，一般的美人根本入不了眼。倒是皇上不要陷在皇后的美色里耽误朝政啊。”
　　“你胡说什么！”
　　仙珠红着脸，抡起拳头要捶昊麟，她的手同样尴尬地停在半空中。
　　一切的一切都不同了。
　　弘毅笑着握住仙珠的拳头，包在自己的大掌中。

　　走出长秋宫时，仙珠的脚步沉得像铁。身边之人一个一个都走了，一种绝望的孤独扑向她来，强烈得令人窒息。
　　“听说，你最近又派人去西岭寺看昙华？”
　　仙珠一愣，不料他会突然问到这个，老实道：“昙华年幼，臣妾怕他不会照顾自己。派宫奴子给送去些衣食和被褥。”
　　“下次不要这样了。昙华是去做修行的和尚，不是当养尊处优的世子。你若长此以往地派人去看他，他会忘不了原来的身份。记着过去，对他并非好事。”
　　“臣妾知道了。”
　　他知道她心里不平，柔声道：“真正的狠心不是离开，是明知不能改变什么，还一次次流连返顾。你每派人瞧昙华一次，离别的痛苦就要在他心里泛起一次涟漪。他刚刚愈合的伤口就要被揭开一次。不去打搅才是对他最大的慈悲。”
　　她含着眼泪，“臣妾往后不会再派人去看昙华。”猛然觉得心里好痛，还要拼命忍住。
　　他不说话了，紧紧握着她的手。
　　有时候好意，却总是容易引起误会。
　　轿辇到了凤鸣宫门口，仙珠还在出神。
　　霁月小声道：“娘娘，已经到了。”
　　弘毅走过来，亲自把她搀扶下来，扶住她的胳膊，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仙珠，你现在是皇后。”
　　她把手搭在他的胳膊上，轻移莲步。
　　叹息一声，再叹息一声。
　　是啊，她是皇后。
　　如何敢忘的身份，一时一刻都不能忘怀。
　　皇后是什么？
　　对她而言，就是不断忍耐和再忍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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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昊麟是行动派，说要去潞北，皇宫就变成龙潭虎穴，一刻都留不得。上赶着挑选适宜出发的黄道吉日。时间这么紧，把各处忙得人仰马翻。
　　仙珠身为六宫之主，和昊麟又是从小处起的玩伴，情谊不同，赏赐的东西厚重之，又贵重之。
　　昊麟笑她，这是干什么？弄些金银首饰，玉器玩物就算了。干什么连纸鸢也给我带上。潞北是富庶之地，会没有这个？巴巴带着图惹人笑话。
　　“这纸鸢不是给你玩的，是给你看的。到了潞北，记得把它挂在眼看得到的地方。见了它，如同见了我。”
　　昊麟不是容易感动的人，听了这话，鼻子还是一酸。
　　物离乡贵，人离乡贱。

　　“你送我纸鸢，又送我这么多金银珠宝，我不能不回个礼，好叫你以后到看见它就像看着我。”
　　他学她说话的语气和口吻，逗得仙珠嘴巴弯弯笑起来。世上的东西，但凡带个“好”字的，她没有没见过、没吃过、没玩过，天上的月亮，都未必会引起她稀罕。
　　“把手伸出来。”
　　“什么东西啊？”
　　昊麟像变戏法，在身上左摸右掏，抖抖袖子，衣袖中滑出一只晶莹透白的猫儿来。
　　猫儿正掉在仙珠手上，团成一个白球，娇柔可爱，眼睛碧绿晶亮，引得仙珠目不转睛。
　　“这是西域的波斯猫，最是温柔可爱善解人意。最要紧的是，它只会听，不会说。你有什么心事说给她知道，绝不会外传出去。”
　　仙珠先是试探地碰碰猫咪毛，然后摸摸它的小圆脑袋。猫咪伸了个懒腰，乖巧地舔着她的手指。
　　这猫果然如昊麟所说，可爱至极，温柔至极。趴在她的怀里慵懒地喵叫一声，瞬间就把她收伏了。
　　仙珠抱着猫咪，笑道：“乖乖，你叫什么名字啊？”
　　小猫像听懂了她的话，“喵”地回应一声。
　　仙珠莞尔，这是驰睿和屏儿去世后，她第一次笑得如此开怀。
　　昊麟果然是懂她心思，泱泱皇宫，多少人想要攀龙附凤。可无一人能与她话知心，这只不会说话的猫儿刚好慰她寂寥。
　　“它还没有名字，你取一个吧。”
　　她把小猫举起来，看着它墨绿的眼睛，道：“它这么乖，毛又雪白雪白，像雪团一样。不如就叫——乖球儿吧。乖球儿、乖球儿、乖球儿。”
　　仙珠爱不释手将乖球儿在怀里揉来揉去。看她似个孩童，重拾欢颜，昊麟也笑起来。
　　昊麟和仙珠一起长大，仙珠心里想什么，弘毅清楚，他也都知道。
　　她矢志不渝的深爱弘毅，一路坚持着走到他的身边。
　　看似美满，其实危机重重。
　　皇宫之中什么都可以谈，什么都可以想，唯独一件事不能做，就是把真心放在一个人身上。
　　这座宫殿，曾住过许多人，怀抱着爱，把真心寄托在人身上的都死了。没有心、没有爱的却都活下来。
　　做了皇帝，就不是普通人。
　　弘毅身为先帝儿子，未必就会慈悲。
　　深深后宫总要填满鲜花，仙珠看着那些源源不断涌来的花朵，就不会心灰意冷，就不会被自己的感情反噬吗？
　　还有沈喻，他的野心大，弘毅的野心更大。别看现在沈喻和弘毅融洽和睦，等到翻脸的那天，说是翻天覆地也不为过。
　　他可以预见，仙珠现在爱得多深，未来就有多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