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花辞》谷雨白路

165、暴雨至（2）

　　昊麟固执己见，手把着眉毛摇头晃脑。一不留神，手里的线轴掉到地上，纸鸢顺着风咕噜咕噜飞走。
　　“我的纸鸢！”他跳起脚来追飞走的纸鸢。
　　仙珠忙唤宫奴去追他，突然她的胳膊被人紧紧拉住，铁钳一样的手好像要陷到肉里。
　　“沈仙珠，你是存心要把我气死吗？”
　　“臣妾不敢，臣妾也深知自己没那本事。”说完，她毫不犹豫甩开他的手，追着昊麟而去。

　　纸鸢飞走了，没有追回来。
　　昊麟坐在草地上哭起来，仙珠抚着他的发，像母亲一样宽慰着他。
　　“纸鸢飞掉了。仙珠，你不会也像纸鸢一样离开我吧？”他哭着问，“他们都说爹爹和母妃死了，是不是真的啊？他们为什么会死啊？人为什么要死？为什么会死……”
　　仙珠滚瓜一样流下泪来，拉着他的手落下保证，“昊麟，我不会离开你，永远不会。”
　　他终于破涕为笑。
　　仙珠陪着昊麟回到长秋宫，吃过晚膳，又哄着他上床歇息。

　　昊麟躺在床上，不安地道：“仙珠，那个男人为什么一直不走，一直跟着我们？”
　　仙珠无奈地看着身后的弘毅，他也是执着得很了。默不作声地跟着他们从阆山回到长秋宫，现在又等着她把昊麟哄睡。
　　她拍了昊麟一下，“别问那么多。快睡就是。”
　　“仙珠——”
　　“再问，我就生气了！”
　　“不问就不问。”
　　他气鼓鼓地缩到被子里，仙珠帮他把被子掖紧，手掌轻轻在被子上一顿一顿地拍抚。
　　他眼皮沉沉坠下。
　　打一个哈欠，翻过身，面朝里睡了。

　　月光娘娘升到当空，绕过宫檐，透过树枝，半遮半掩把光从窗棂外洒了进来。
　　“他睡了？”
　　“嗯。”仙珠不厌其烦帮昊麟把被子掖好，并不回头去看说话的他。
　　忍耐这么久，再忍不下去。他走过去，火大地扯起她的手臂，质问道：“我就问你，记不记得自己的身份？你是谁，是未来的皇后。是要与我一起君临天下，看万里山河的人！”
　　她的眉头动也不动，冷漠地道：“殿下放心。臣妾时时刻刻谨记自己的身份，绝不会做给陛下丢脸的事，也不会留下话柄让后世嗤笑！但做皇后之前，臣妾首先是个人，有自己的七情六欲，好恶爱憎！我被关在暗卫司的时候，莫视曾来审我，对我出言不逊，诸多威胁。我曾狂言，说自己是天命加身的皇后，如果遇到危险，上天会派天兵天将来救我。当时，我以为陛下是我的天兵天将。不管发生什么，不管我做了什么，只要我有危难，陛下都会来救我！而现在，才知道，我的天兵天将根本不是陛下！”
　　他被刺得退后两步，悲到笑起来。指着熟睡的昊麟，“你说朕不是你的天兵天将，难道他是你的天兵天将？真是会闹的孩子有奶吃啊。你看到昊麟疯了，看到他身上背负弑君杀父的罪孽，就心疼不已。把他认作自己的救世主！你也不想想，这一切究竟是因何而起！”
　　她就不想想，如果不是他在暗中排布，早知早谋。哪里轮到昊麟到暗卫司去向她卖好？
　　甚至不想想，他决意与父皇撕破脸，即使昊麟不杀，他也绝不会让父皇错下去。
　　就因为他没有去暗卫司，就在她面前说那些煽情的话，他就不是她的天兵天将，她就要把他所有的付出都抹杀！
　　仙珠咬住唇，哪怕心脏都裂得缝补不起来，也拼命压抑眼泪和哭声。
　　他发出冷笑，“你知不知道，我现在最想做什么。我最想把驰睿也召进宫来，让他和昊麟面对面！呵呵，呵呵呵，多不可思议。他们居然都疯了。当我傻啊，我也好，驰睿也好，昊麟也好，我们自小生在花丛之中。旁人看见的是花，我们看见的是刺。谁的心里不是千疮百孔，满目苍夷，要是这么点刺激就要疯要傻，我在西岭寺早疯了一百回，傻了一百次！”
　　仙珠道：“你是在西岭寺是苦了四年。但那是苦吗？明面上你是被皇帝厌弃，其实得无数照拂！回来后，该有的全部都有了！仁孝的名声，皇帝的宠爱。从贤王到太子步步高升。昊麟呢，驰睿呢，他们苦不苦，白争那么多年，到头来全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在你看不到，想不到的地方，许多人都在受苦，他们甚至比你吃得苦更多，更深，更重！还……还无法对旁人说！”
　　“呵呵呵，呵呵呵！”他仰天大笑，不可自抑，“他是假疯，你是真傻！上回你问我，是不是后悔，娶错了人？现在我告诉你，是，我后悔了，无比后悔！世上那么多女子，为何偏偏娶了你！”

　　夜风凉凉的，从窗外吹拂进来。
　　昊麟揉了揉眼睛，从睡梦中翻身坐起，“仙珠，你哭了！发生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
　　她不说话，捂着脸，任由泪水从指缝间流下。
　　“别哭啊，傻子。有什么好哭的。我会保护你的。你别哭了，要不我打套八卦掌给你看啊。”
　　他跳下床来，赤脚着地，虎虎生威给她打一套行云流水的八卦掌……
　　————————
　　晋随唐律，妻以夫荣。
　　天下万民，男以君为纲，女以后为仪。
　　帝乃国之臣纲，后为妇人典范。
　　登基大典，煌煌赫赫，是普天同庆的喜事。皇帝于大和殿升宝座，继皇帝位，阶下鸣鞭，王公百官行三跪九叩大礼。
　　授沈氏皇后金印、宝册，入主中宫。
　　然后，帝、后两人去太庙祭告天地、祖宗。礼成。
　　弘毅从寅时起来准备，皇帝衮服金碧辉煌。繁复至极。穿好之后，他暗暗端详衣上绣织的日、月、星辰、山、龙、华虫……
　　想起那年驰睿初封亲王的得意洋洋，昊麟的愤愤不平，他什么都没有做错，却被罚去清洗驰睿衮服上的墨迹。
　　往事如烟，又历历在目。不知觉时，道道影子立在他的面前。

　　仙珠身穿皇后的深青色翟衣，翟衣织翟纹十二等，共一百四十八对，中间间隔小花。头戴九龙九凤冠，饰以金龙、翠云、珠花。
　　华华光彩，绚丽夺目。
　　她垂下眼帘，恭敬肃然。
　　他从茫然中回过神来，直直盯着她的脸。突然笑了，纯真地问：“仙珠，你高兴吗？”
　　没头没脑的话让仙珠陡然也愣了一下，前两天说后悔娶她的话，是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