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生百象》凉鲸落

62、【篇五（5）】众生百象

　　半年后。

　　云瑶镇还是往昔的模样，沿街叫卖的包子铺老头，和街角闲乞的流浪汉，碗里空荡荡的。

　　青城站在熟悉的王家小屋门前，墙边的凌霄花却早已因为无人打理而凋零了。

　　加上如今并非凌霄花的好时节，就连叶子也枯了。

　　青城轻敲了两下门，却发现门没锁，推门而进，王清浅正一个人坐在院里，侧对着青城——一袭白衣如水，青丝挽带如瀑，两眼望向不知何处的远方，整个人看起来单薄而纤弱。

　　她还是没用自己送给他的那支簪子啊。青城心想。

　　来的路上他看到过一些人家的父母在给孩子准备或正行及笄之礼，而王清浅眼见早已过及笄之年，却依旧不戴发簪。

　　两个人一时间就这样静静地待着，一阵无言。

　　青城知道王清浅察觉到了自己的到来，只是她不先开口，也不知是不是在等他问。

　　“青城。”

　　出乎意料的，青城正欲开口，王清浅却先出言，且直呼其名，不加“公子”敬称。

　　她的眼睛还是虚无缥缈般望向远处，语气里有一股疲惫，衬得日光下的她脸庞忧郁而淡漠。

　　“你说是否出身即错？”

　　青城顿时心中五味杂陈。

　　“若我也同你一般，或是一开始便生而为普通人族，或许也曾有人能为我行及笄之礼了。”王清浅腰间依旧挂着那块镶金碎玉，手中摩挲着的却是青城曾在尊琼世赠与她的玉雕发簪。

　　青城看着眼前的王清浅，如同一株漂浮的萱草，看似柔弱无依，其实水中萱草扎根泥中，草身被水洗得干净靓丽，草根却因固着而染了泥。

　　青城知道她想要做的事情已经完了，蔚桀和蔚净都死了，蔚氏一门损失惨重，风氏一门几乎满门被灭，蔚氏也无力扶持。

　　能够知晓世间如此秘事的——关于人间阎王，关于传国玺，关于往霜和当年历氏的往事——云梦王氏有藏书室，九卿曾说过里面有着天下各类奇闻轶事的记载，且王氏身为上古龙神和人族之后，自然承袭下不少的隐秘术法，否则当年云梦的王宅阵法又是如何抓妖杀妖的呢？

　　王清浅曾在云门王氏的宅邸中居留过，以她的聪慧和缜密周到的心性，怕是从九卿被蔚氏带人所杀那时起，便筹划了这一切。

　　蔚桀的死，传国玺的消息，送去怨离谷的符文，事事假借他人之手，运人心辗转于掌中，且万事做了一步不成而连扣下一环的布局，下得一手精湛的好棋。

　　只是在这其中，她对伏厌思，对历烨和历氏一门，还有对青城，到底又有多少算计？他们的命是否也在她的棋盘中，被/操纵如落子？

　　青城想到时不寒而栗，从心底不愿相信，昔日初见时那个会怜悯他一个陌生人一顿热包子的女子，如今宛如布局落棋时毫无感情的棋手，手中染满看不见的鲜血，是他们这些身为棋子之人厮杀时溅上的。

　　青城沉默了很久，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过了一会儿才说道：“再有人对不起你，可历烨，圣女和阿蜀他们都是无辜的，甚至救过你，如今圣女和阿蜀都死了，你不后悔，不愧疚吗？”

　　青城看到王清浅摩挲着玉簪的手顿了一下，又过了好一会儿，她忽然说道：“对不起。”

　　她还是没有看向青城，那句对不起是对他说的，也是对历烨，伏厌思和阿蜀说的。

　　青城不再追问其中诸事，早已心知肚明，他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

　　走出那个小屋和院子，青城驻足在包子铺前买了几个包子，分了几个给街角的乞丐，那个乞儿还认得他，冲他笑笑。

　　青城走在街上咬着包子，阿晚在青城头上啃着包子。

　　“这包子都没有当初我来云瑶镇时好吃了。”青城一边嚼着包子一边说道。

　　“包子哪有香饼好吃。”阿晚说道，啃包子的嘴却没停过：“只是公子，就把王姑娘一个人留在镇上吗？我还以为公子要找她报仇的。”

　　“那你还一口一个‘王姑娘’地叫着？她害死了那么多人，还差点要了我的命，你倒还客气着，人后都这样喊她？”

　　阿晚委屈地啃面包都小口了些：“我当然讨厌她，她害死了阿蜀和圣女，只是……不知道为什么，阿晚总觉得她没有那么十恶不赦。”

　　青城嚼包子的牙口一时慢了下来，伸手摸了摸阿晚的头：“乖，给你买香饼去。”

　　“我要樱桃香饼！”

　　“没问题，历寰那老头子给了我们很多的盘缠。”

　　是啊，其实她没有那么十恶不赦。

　　青城还记得在尊琼世时王清浅劝过他们一行人早些离开，后来还给了他音曲章防身；如今蔚氏当家的人是蔚泽，他没有参与云中那一战，青城记得在尊琼世的那个晚上，蔚泽曾站在风口，为王清浅挡去夜晚的凉风。

　　蔚泽一个曾带人将王清浅自云梦押回江陵，间接害死了九卿的凶手还能得她如此宽恕相待，想必其中诸事多并非他本意，他不过生在蔚氏一脉罢了，最后也被王清浅利用，否则这蔚氏其间种种，光凭她一人之力又如何能事事周全？

　　青城出王家小屋时便发现那周遭的小商贩多了不少，有些眉目清秀身姿不凡的，虽身着布衣，却掩不了其并非出身乡农人家的痕迹；摊贩便的长条物想来便是长剑，若是有人前来寻王清浅的麻烦，想必也是没什么好果子吃的。

　　蔚氏眼下如此光景，蔚泽还能腾出人手来山高水苑地护住王清浅，也没有强迫她留在尊琼世；蔚泽能在蔚桀身边如此长久，如今坐上了蔚氏门主的位置也能服众，可见并非无脑之人。

　　若王清浅真是穷凶极恶，怎能得人如此相待？

　　青城最后信了王清浅并非有意将他们一行人的命当作棋子去算计，她只是想假借他人之手除去蔚氏和王氏，尤其是蔚氏父子和风谀，只是其中种种有时并非能万事周到。

　　若并非蔚桀和风谀，她原本也该是享着父慈弟爱的一户普通人家女儿，有着自己心爱的儿郎，将来无论行医济世或是红袖添香，皆是美满。

　　她不过是云梦王氏一脉可有可无的旁支，从未想过用什么传国玺问鼎天下，也不愿掺进修真仙门百家的纠葛之中，可就因自己身上流着上古龙神的血，总有人步步紧逼，就连最后她唯一余下的九卿都被那些人亲手挑开了额珠，扒皮毁尸。

　　青城也是异族之后，可他从未流落人间，得白尊上宠爱，有阿晚相护，一路九死一生也总有历烨和归寻尊主相助，修真仙门百家忌惮，青城无法原谅王清浅做的一切，可他却也自觉没有资格去怒责她什么。

　　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只能说王清浅连累死了很多人，包括青城在意的那些好友，他与她，此生不愿再复相见了。

　　“对了公子，再有一段时间你便该行弱冠之礼了，我们得回凤麟洲一趟。”阿晚边啃着面包边说道。

　　“啊~我还没玩够呢。”

　　“公子可以行了礼戴了冠再出来啊，到时候阿晚再驮公子出海。”

　　“你是想让我回去了就出不来吧。”

　　“阿晚没有……”

　　“话说，人家的贴身灵器都有名字，像历烨的‘泽光’，蔚净的‘长啸’，我的唢呐是不是也该取个名字了？”

　　“言之有理。”

　　“那便叫‘无愧’吧。”青城将唢呐在手中转了两圈，挂回腰间。

　　“无愧？”

　　“众生有百象，是非黑白，毁誉功过皆不由己，为人或安魂，皆无愧于心便好。”

　　“公子有才！”

　　“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