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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森林之魅 ...

  •   吉普车上,我呆呆望着那只手枪,龙文章给自己戴上了那副中校的军衔。
      我们把祁团副和飞行官一起葬在机场旁的树林里,带走了他的铜牌。一切都结束了,好像全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龙文章看了看天色,又看我,试探着问:“会开车吗?”
      我扯了嘴角,苦笑。
      “你知道我看完你们的故事,做的第一件事是什么吗?”我抬了眼眸问他,嘲弄着,带着眼泪,心脏疼的都快要死掉了。
      “什么?”
      “我去考了驾驶证。”
      我望向他,他好像看出了我眼底的讥讽,低下头去,没有再说话。
      “那个时候,我一直在想,要是能来到这边,我一定要做你的司机,做你的翻译。我不会射击,也不会打仗,可是我愿意为你做任何事情。”
      他看我一眼,可我觉得我要碎掉了。我原以为我会是拯救他的那一个,却没想到,原来竟是我的心脏先碎了,到头来还要他来帮我拾起那些碎片,拼成个残缺不全的人。
      他低下头去,神色有几分哀婉。
      “我很……抱歉。”
      我在衣袖上擦了眼泪,最后看了那块碑一眼,那里埋葬的是陆晚枫的爱人。
      点火,车子进了发动机。
      “去哪里?”我问他。
      他看我一眼,好像被我眼里的悲怆烫伤。低下头去,指了那条路。
      “回家。”

      车子动起来。
      我知道,顺着这条路往下开,我就会遇到孟烦了。
      再然后,是三千座坟。
      我却不敢保证,我能活着离开南天门。
      回想起那个故事,我心里又开始烦闷。龙文章的司机会死掉,可现在我成了他的司机,那意思是不是说会死掉的人换成了我?
      望着周围的山川林海,车速慢下来。我说:
      “他死了,接下来,就是我。”
      “什么?”
      “你的司机都不长命,你知道吗?他们都死了。”
      目光随意前方那条曲曲折折土路上,一眼根本就看不到尽头。
      车子开到树荫里,我终于忍不住,踩了刹车。
      他困惑看向我,我转过身去,正色道:“龙文章,我知道你现在已经信我了。我要把接下来的事情都告诉你,然后再去死。”
      他看进我眼睛里,忽然像被烫伤了似的,眼皮狠狠一跳,缓缓躲开了目光。“我记不住。”
      我皱眉,“你又在谋划什么?”
      他抬眼角看我一眼,踯躅着,问:“是不是,只要你不说,就不会死?”
      “龙文章,别骗自己。”我靠回座位里,看着那曲曲弯弯再也看不到尽头的山路,绝望到尽头,好像就只剩下理智了。“我现在,就要把后面的事情全部都告诉你。”
      “我会死在南天门上。”他压着嗓子说。
      我想起我之前骗他,那是我在说气话。或许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他来缅甸,那些溃兵还会在临死前那一秒绽放开绚烂的花火,朝着认定的目标一直向前,就算倒下也觉得有意义。可他若不来,他的炮灰,只会死得无声无息,与缅北的朽木同腐,深埋泥里,再没有人会记起。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你会逃走。带着你的溃兵,重建川军团。”
      “江东子弟多才俊……”他顿住,却又好像是哽住。再也说不下去,就滞在那里,望着我,再发不出任何声音。
      “你会逃走,然后,重建川军团。你会想要再打回去,你要找一条打下南天门路……”
      “小枫。”他忽然打断我,“你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只看我的眼前。后面的事,就留个答案在那,给我个念想,让我活下去吧。”
      我望着他,他的神色变得很悲恸,我忽然想起他说过,他早就死了,站在我面前的不过是个倒不下的尸体。
      我知道,我比他们所有人都更加清晰地知道,他们的未来,依旧是没有半点儿希望的乱世,我也不知道,那样的世道,连是非对错都要被立场混淆的世道,他一个人,凭着什么样的希望才能活着……
      可我还是骗了他。
      “你……不会死。”我看到他那双干净的眼睛,那么认真地映着我的影子,好像是在祈祷。
      “龙文章。”我转过身去,对上他的眼睛。“人是有灵魂的。”
      他顿住。
      “叠纸船,真的可以带他们回家。”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双眼睛是那样的干净,干净到我能够清晰地照见自己的魂灵。
      “如果,真的到了那一天,请你,替我,也替祁团副,叠一条纸船,带我们,回家吧……。”

      *

      再后面,我们遇到孟烦了。那个瘸子从一见面就开始损我,或许是因为死啦死啦的缘故,他总觉得我们是一伙的。
      而死啦死啦不让我告诉他后面的事,或许是对的。只有他自己选的路,才是我看到的那条,也只有走那条路,我才知道后面会发生什么。在汽油桶里泡了个底儿朝天以后,死啦死啦被迷龙追着跑进了那条河谷里。
      十几个日本兵围在沙袋后面,为首的拿着一挺步枪,对着浅滩上是一字排开的尸体。
      死啦死啦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我的心脏几乎要跳出来。我看到李乌拉,他躺在那儿,是那群尸体中唯一还活着的人。
      日本兵在笑,他们在赌枪。李乌拉向我们呼救,迷龙攥紧了拳头,我摸出那支南部手/枪。推上膛的手在颤抖,我不是害怕杀人,我是害怕我来不及救他。
      龙文章看见,想要阻止,却已经晚了。我开了一枪,子/弹斜射入那个日本兵的胸膛,他扑倒在沙袋上。
      时间凝滞了一秒,紧接着迷龙便抱着机枪冲了上去。
      中国人做事,总得有个起头的,紧接着便是蜂拥而上。他们跟日本人打起来,我扯了兽医,从树后面爬出来,往小河边去救李乌拉。
      匍匐在地面上,手脚还在颤抖。我害怕我还是去晚了,我害怕我救不了他,就像我救不了祁团副一样。我现在才想明白或许我也是喜欢他的,不然他殉国的时候,我怎么会那么难过。
      我真的好难过,空中满是日军受到惊吓乱放枪制造的流弹,连一两发擦过了我的皮肉我都没有感觉到。
      我撕扯着尸体上的布条给李乌拉裹伤,兽医时不时“嘶”的惊叫一声,那是他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战斗很快接近尾声。迷龙头也不回地走过来,拨弄了一下李乌拉,然后从水中把那具躯体抱起。
      我们看到被日军堵在山谷里的友军,要麻也在那里面。他们带来了食物和水,我很自觉地抠了一小块饼干。
      坐在树下,刻意地不去看迷龙和李乌拉。闭上眼睛,眼前就没有悬崖。尽管提心吊胆,可我还是深深呼吸着林下潮湿的水汽。南方的溽热常常闷得我喘不过气来,水汽里飘着在湿润泥土中悄然发酵的腐殖质的霉臭味。
      吃完饼干,却觉得更加饥饿,便爬到小河边去喝水。
      死啦死啦坐在河边的石板上,月光照下来,在他脸上映出了粼粼波光。
      他望着他拉出来的队伍,却并没有惊喜。那双眼睛依旧是深不见底,他永远在想着些旁人触及不到的问题。
      我到上游去,掬了捧溪水。即便是这般时节,山里的水依旧是冷的,混着泥沙灌下去,倒有种别样的清冽。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没好气地骂:“你,合该被拉出去枪毙!”
      我无辜道:“就算我不动,要不了多久迷龙也会动。既然早晚都要打,让他少挨两枪,或许还有救。”
      死啦死啦从石头上跳下来,走到我身边,弯腰,指尖探了我的手臂,拿到面前时,却沾了血。
      “幸好只是擦伤。”那语气颇为鄙夷,“到了真打的时候,就是这了。”他说着,指了指自己的脑壳。
      我低头看了看左臂的伤痕,到缅甸以来身上就没有一处不痛的,故而也没有想过竟是被流弹犁出了一道血沟子。
      伤口并不深,没有药,死啦死啦从尸体身上扯了些布条下来给我止了血。
      “下次不要再给我惹事。”
      “没有下次啦。”我从善如流。“果然是我没开过光,连流弹都绕着你们这群强盗飞,偏偏来咬我一个手无寸铁的良民。”
      “良民?”死啦死啦敲了我的脑壳,“该咬!留着早晚也是个祸害。”

      在英军的弹药库打了个盹,醒来,有人影坐在窗下,着实吓了我一跳。
      “你都已经拿到枪了,为什么还不走?”
      死啦死啦倚着窗坐在月光里,他的样子看上去很疲惫,像被抽光了所有的力气和灵魂。
      我想了想,胡乱答道:“好不容易来到这,不弄清楚它究竟为什么要把我带过,就这么走了,我也不甘心。”
      他却像抓住了什么似的,眼底闪出了一抹忽明忽灭的光亮。“那个时候,你也,想见我吗?”
      想见吗?
      做梦都在想。
      可是见不到的时候,我又想,或许那些往事,真的要随风飘散了。
      我把他们丢在长沙,和那些回不去少女的时光,一起埋葬在湘水之泮了。
      我避开他的目光,垂眸,微微点了头。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问。我的出现原本就是一件令人匪夷所思的事,就算我曾经爱慕过他,又算得了什么?
      都已经过去很久了。
      他再也没有说什么,站起身,缓缓走了出去。
      窗外天渐渐亮起来。我知道后面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便扯了外套蒙住头,又睡了个回笼觉。

      是夜,我们趁着夜色掩护逃离了机场。
      走之前我跟孟烦了那几个排头兵说,日军的斥候喜欢蹲在树上学鸟叫,要他听见布谷鸟的声音就赶快跑,又学了两句给他听。确认他确认我不是在开玩笑之后,便去寻兽医去了。我知道那老头儿不会死,跟在他身边,搞不好还能跟着沾沾他们开过光的喜气。
      好在,兽医是个很讲义气的老头儿。一路上都拉着我逃命,不然我真害怕我会没头没脑一头撞到日军的枪口上。
      一路上都是日军的暗岗伏兵,我们留下一路的尸体,在缅北夏季的雨林中腐烂生蛆。我们一路溃逃,而当日军的伏兵都消失不见时,等在我们前面的却是藏在黑暗里那一双双注视着我们的饥馑、可怖的眼睛。
      我们闯进未知的世界,西南河谷里望天树膨大的茎叶受到水汽滋润疯狂地繁殖增生,遮蔽了阳光,空气里到处飘荡着阴森可怖的霉味。林下被半人多高的荆棘灌木和近乎木质化的硕大草本铺满,巨蟒般的藤本缠挂在粗壮的枝干上,西南季风带来的充沛水汽和回归线上的高温赋予这些植被无限膨大的旺盛生机,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野蛮和疯狂。
      灌木掩藏的沼泽里栖息着巴掌那么大的蚊蚋,像黑色的旋风扑向倒在路边的尸体。我们看到风化的衣衫下露出半具森然的白骨,而另一半则被黑雾扑满。没有人能够入土为安,闷热里夹杂着尸体的腐臭味,午后的河谷静得像一潭死水,贮满了无处归去的鬼魂。
      这些事,比国内的草地和沼泽还要可怕,没人能看得见太阳。可历史课本里没有写,也不会写。都是些无辜枉死在异国他乡的鬼魂,没有姓名,也不配被写进那部泛着红色光辉的史册里。或许只是那个王朝曾经存在过又走向覆灭的证据,被绑在一辆没有眼睛的战车上,腌渍成一曲时代的挽歌。
      而穆旦看到的,或许还要更恐怖。因为我们找到了回国的路,而他们,却迷失在野蛮的原始森林里,再也回不去了。

      “……是什么声音呼唤?有什么东西忽然躲避我?
      在绿叶后面,它露出眼睛,
      向我注视,我移动,它轻轻跟随。
      黑夜带来它嫉妒的沉默贴近我全身,
      而树和树织成的网压住我的呼吸,
      隔去我享有的天空!
      是饥饿的空间,低语又飞旋,
      象多智的灵魂,使我渐渐明白
      它的要求温柔而邪恶,它散布
      疾病和绝望,和憩静,要我依从。
      在横倒的大树旁,在腐烂的叶上,
      绿色的毒,你瘫痪了我的血肉和深心。”

      “这不过是我设法朝你走近,
      我要把你领过黑暗的门径;
      美丽的一切,由我无形的掌握,
      全在这一边,等你枯萎后来临。
      美丽的将是你无目的眼,
      一个梦去了,另一个梦来代替,
      无言的牙齿,它有更好听的声音。
      从此我们一起,在空幻的世界游走,
      空幻的是所有你血液里的纷争,
      你的花,你的叶,你的幼虫。”

      死啦死啦躺在石板生的苔藓上,这里苔藓生的很厚,躺上去软绒绒的。他呼吸着河谷中溽热的水汽,躺在树下,望着枝叶间透过的星子,问我:“你害怕吗?”
      我看着满地攒动的人头,便大着胆子摇了摇头。
      他又笑,露出那种只有他自己才看得懂的笑容。低着头,叫我继续念。

      “在阴暗的树下,在急流的水边,
      逝去的六月和七月,在无人的山间,
      你们的身体还挣扎着想要回返,
      而无名的野花已在头上开满。
      那刻骨的饥饿,那山洪的冲击,
      那毒虫的啮咬和痛楚的夜晚,
      你们受不了要向人讲述,
      如今却是欣欣的树木把一切遗忘。
      过去的是你们对死的抗争,
      你们死去为了要活的人们的生存,
      那白热的纷争还没有停止,
      你们却在森林的周期内,不再听闻。
      静静的,在那被遗忘的山坡上,
      还下着密雨,还吹着细风,
      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
      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

      我的声音小下去,很没出息地缩到了死啦死啦身边。于是他又笑,黝黑的脸上,那个表情代表着胜利。
      “你在怕什么呢?”他问我,好像是一道选择题。
      “怕很多。”我说着,小心地扯住他的袖子。他没有像对孟烦了那样厌烦地把我蹬开,我便得寸进尺,在他臂弯里翻了个身,脊背偎在他怀中。
      掌心试探着,轻轻落上我的肩膀,沿着手臂缓缓滑下,指腹蹭到了每一寸风化的衣袖。滚烫的掌心最后在我腰间,反握住我的手,低头,在我颈间深深地吸气,又慢慢呼出,沙哑的声音落在我耳边:“最怕什么?”
      我闭着眼,想起那首诗里写到,而我还没有见过的东西。
      “毒虫,猛兽,野人,饥饿,山洪,瘴气……。植物区系和群落,地理课本上讲过。可这样的地方,我从来都没见过,也没听过。好像是一场梦,梦醒了,我还在学校念书。明天要考试,群落特征都还没有记完。回宿舍的路上,要记得去买一杯咖啡……”
      “那样的日子,”他不由笑了一笑,“一定,很让人向往吧。”
      我想起他没有念过书。我知道他是喜欢念书的,他父亲在的时候还会教他识字,后来他父亲死了,他就去偷。那样的日子,他一定很向往吧。
      我低下头,许久,方轻轻点了点头。小声说:“那个时候……我也是想见你的。”
      他怔了一下,我又继续数道:“我在植物学的课本上写你的名字。土壤学,水文学,人文地理学,综合自然地理学,还有遥感概论和高等数学。”
      他不由得嗤嗤笑出来:“那么想见我吗?”
      “对。”我对自己的罪行供认不讳。好像是那些古老的日子又回来,江边的教室里阴雨天气的潮味和课本里雨林群落的霉烂味一起漫了出来,纠缠在一起,让我忘记了,究竟谁才是谁。
      “我真的,很想见你。”
      “那他们呢?”他望着远方,问,“那个时候,还有没有人记得,长眠在河谷中那些年轻的生命?”
      我默了一下,说记得的,很多人都记得。有些人忘记了,可总有敲钟人提醒他们记得。
      他静默很久,月光里,那张黝黑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清亮得像一泓泉水。
      他低下头,问:“你也记得,对吗?你和你的朋友,她们都记得吗?”
      我点头。“有很多女学生,她们都记得。”
      他闭上眼,臂弯间力道愈紧,掌心自腰间穿行而上,反扣住我的肩膀。他低下头,埋在我颈间贪婪地吮吸,我听到他喉中的喘息,带着哽咽。
      我的事他是知道的,而他的事,我也能猜到几分。鸡鸣狗盗之徒和苟且偷生之辈,怎么配,都是良缘。
      他的唇一片冰凉,因为我皮肤愈渐滚烫。他亲吻,我吟笑,掐着嗓子,却像是呜咽。
      或许我们能走的出去,又或许我明天就死了。将死之人,在行最后的苟且,也只是想要和最属意的人一起取悦自己罢了。
      蔓延的吻舐至锁骨间,他忽然停下,问:“你,会不会失望?”
      手心轻轻虚拢我的脸,看进我的眼睛,那里面满是悲悯和痛惜,好像是一团墨渍玷污了廊下冰清玉洁的白雪。
      “女学生,不该是这样。”
      我抬了眼,声音沙哑,决绝地望着他:“要是明天就死了,你怎么知道,我会不欢喜?”
      他低了头,放开了我。“女学生,还是回学校去。这不是能留你的地方,我也不是能留你的人。”
      “可是我愿意……”
      “如果没有……你怎么会愿意?到了禅达,你就回学校去,把所有这一切都忘掉,不然你早晚会后悔。”
      “走得快一点,日子就追不上了?”我眯了眼问他,“她们都说军人智商很低,果然是这样没错。”
      他没有回应。
      没有人知道这句话该怎么回应。
      我起身,要离开时,却被扯住了一截袖子。那很赖皮,像小孩子一样,叫你狠不下心丢他一个人在那儿。
      “能不能,帮他们唱一首歌。在这,我也想听。”
      我抬了头,连月光都吝于倾下。系好了衫子上仅存的扣子,我坐在树下,轻轻开了口。

      “穿旧巷过回廊,
      夜风透晚墙,
      褪戎装着素裳,
      归来已秋凉,
      衣袖错勘身量遗落月白露光,
      原是天地冥冥斗转掀翻过往。
      芙蓉帐桂花酿,
      倾身黄梨傍,
      旌旗晃战歌亡,
      枕戈黄沙烫,
      该怎样赎回殉节的一片瘠荒,
      还如何拾起你眼中破碎琳琅。
      绛烛残泪灯影幢幢,
      念卿若狂,
      心思成网,
      移步轻颤忽而僵,
      前尘散尽天道昭彰幽魂荡,
      留你茕茕伶俜不忍思量。
      远山娥黛明眸善睐,
      月华成妆,
      衣衫轻扬,
      自今一别无所妄,
      只愿清虚宫外摇响白玉铃铛,
      伴你岁岁 安康……”

      我从来没觉得,这首歌就像圣歌一样。
      孟烦了他们老是在背后喊我神婆,我不知道那应该对应的是神汉还是神父。如果不是为了表达对我跟死啦死啦狎昵的愤怒,他们大概也会喊我一声牧师吧。
      因为那些谁都不曾察觉到的希望和救赎。

      后来,李乌拉没有死,我没有死,要麻和康丫也没有死。可是还有那么多的要麻和康丫,他们永远长眠在缅北的山林。
      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我能救一个康丫,一个要麻,可是还有千千万万个康丫,千千万万个要麻,谁又来救他们?
      站在怒江西岸,望着脚下滔滔不绝的江水,我真的无能为力。

      龙文章走过来,他现在已经是炮灰团的团长了。
      渡口拥挤,龙文章看着西岸,他终究是没等到虞啸卿。
      他望着对岸,抿了唇,好像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你,跟他们过江。”
      我回头,他又说:“你又不会打仗,在这里只会碍事。你过江去,求虞团座,救他们。”
      我望着他,他望着对岸无动于衷的守桥人,眼里的伤痛,被死去的人和破碎的疆土撕扯着的哀恸,几乎要把我的心给绞碎了。
      还有桥的时候,从南天门到东岸,不过一弹指的须臾。可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再也回不去了。
      我忽然明白他说,他在南天门上欠了一千座坟是什么意思。
      所有活着的人,都是活在同袍的血肉和尸骨之上的。
      有的时候,连活着都成了罪过,成了耻辱。
      我真的,恨极了那些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转过身要走,我却不由地扯住他,想再看一眼,那无数个夜晚,让我魂牵梦萦的眼睛。
      他微微回了眸,眼睛里有什么光亮在阳光下微微一闪,问:“你可以,为我祈祷吗?”
      我望着他,郑重点下头。“我会跟所有的上帝祈祷,你们,都能平安回来。”
      他垂了眸,轻轻摇了头。
      “祈祷上帝,宽恕我的罪孽。宽恕……我的谎言。”
      我咬着牙,手指攥得泛了白。在滇西溽热得叫人窒息的山林里,要很努力地呼吸才能喘过气。
      “小枫。”他低低唤我。“我是说谎话长大的。如果我们还回得去的话,有句话……我想告诉你。”

      *

      我一路过江去,一路去找虞啸卿。我不知道他在哪儿,他一定是忘了我说的话,我绝望地往禅达去,终于在入夜之前走到城里。
      我找到那个旧团部,禅达还是虞啸卿的防区,我见到了几个熟人。
      “团座呢?”我问小猴。
      “团座去军部开会了。”
      “什么时候去的?”
      “三天前。”
      “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小半个月了。”小猴看着我,那一副衣衫褴褛灰头土脸的样子,他像是活见了鬼。
      我低头,知道还是迟了。
      “你去休息?”
      我缄口。
      “南天门在打仗。”我绝望地讲。“你告诉我,怎么才能帮到他们。”
      小猴低下头。
      “团座……去军部开会了。”他看起来很愧疚,因为他知道那是他能给出的全部答案。“团座临走前说,要是你回来,让你在团部等他,哪都不要去,他有事情问你。”
      我摇摇晃晃走出去,望着远处战火燃烧的地方,却只能隔岸看着,我知道他们在死去,可是我无能为力。
      我渐渐想起我忘记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我才想起,虞啸卿,不擅谈判。
      让他去军部开会,还不如直接给他一枪痛快。
      我一整夜都坐在屋顶看着对岸的战火,我睡不着,我害怕是由于我的过失让他们死在那里。我什么都改变不了,我只会把事情搞得一团糟。我是刽子手,我才应该去死。

      天将明时,我听到吉普车的声音。
      我跌跌撞撞跑出去,是虞啸卿。他还是那么威风,板正笔挺的军装,一副天降大任的样子。
      可是我想到南天门上那三千座坟,他们都死了,他们的骨铺就了虞啸卿晋升师长的路。
      我知道在军人的世界里没有值不值得,可是这不能阻止,我近乎疯狂地冲出去,歇斯底里冲他喊:“你回来了?你为什么才回来?你去哪儿了?南天门上在打仗,你为什么不去救他!”
      虞啸卿板着的脸皱起了眉,那副样子,活像是见了鬼。
      一只不知道在那样的战争里生死还有何意义的疯鬼。
      何书光警惕站起来,黑洞洞的枪口指着我,拉栓的速度特别快。
      我站在那儿,站在车前,叫他看清楚我的样子。半个月,除了疯长的头发和风化的军装,还有眼里燃烧的绝望与疯狂。他们给我的,给那些溃兵的,除了绝望,只剩疯狂。可是他们却用这疯狂,给他们的长官铺了一条路,给千疮百孔的中国填了一条通往希望的路。
      在那一刻,就连恨都失去了意义。
      虞啸卿看着我,嘴角抽了抽,狠狠挤出两个字:“收押。”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章 森林之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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