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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惊梦 ...

  •   是夜梦魇,我竟梦到郭轸在东北摔得粉身碎骨,只剩下朱青一个人。师娘走了,副队娘也走了,她一个人往东北去,迷航了,再也找不到回村子的路。
      我没有勇气打那样的仗,也没勇气嫁给虞啸卿。我害怕亡国,害怕逃难,我什么都害怕,我只想回家。
      我看到东北的雪,红色的雪。到处都是刺目的猩红,满地都是尸体,他们在开枪,可我找不到他。我也要死了,可是我找不到他。
      梦的最后,是那两个人的脸。在东北、船上、岛上,到处都是他们,逃都逃不掉。所有她经历过的那一切,都原原本本发生在了我的身上。
      我哭着从梦里醒过来,重庆的夏夜,却冷得发抖。
      望着窗外渐渐亮起的光,我花了好久才确信那只是个梦。嘴巴埋在被中断断续续地抽泣着,攥着被角,终于知道,原来那才是我最想要逃脱的宿命。
      不是缅甸,不是祭旗坡,也不是南天门。
      而是台湾。
      他逃不掉的归处,是台湾。
      我再也无法入睡,开了门走出去,躺在后院的草坪上发呆。
      草尖上沾了露水,我难受的只想哭。

      虞啸卿现在并不练刀。但是我想,大概他也是睡不着的吧。他走出来,穿着干净的白衬衫,挺拔的脊梁像一把刀。
      对着这样一个男人,我没法儿说我不喜欢他。可是我不敢喜欢他。
      “良心不安?”他睨着我,开口便是冷嘲热讽。
      我没有力气再跟他吵架,只想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活着?”
      我老是想起处长说,陆军的两个师被***追上,东北的雪都染成了红色。想起孟良崮的结局,74师将领自师长以下全部饮弹殉国。他们死了,一下子就没了。可是村子里的女人,要花一辈子,才能把他们的碎片重新拼凑起来,拼出一个千疮百孔的青春,拼出自己残破不堪的人生。
      可是虞啸卿却皱了眉,全然听不懂我在讲什么。
      心上的痛已经麻木了,我强硬地告诉他:“我不要给你收箱子,也不要去捡你的尸体。你要死,拜托不要让我找到,我不想看你被他们践/踏欺/辱的样子,我不要。”
      眼泪顺着鬓角掉下来,我不知道我是在骂谁。或许是郭轸,或许是所有丢下太太独赴黄泉的男人。
      我看到他眉心的颤抖,他绝望地问:“原来,你这么恨我?想要我死?”
      我不知如何回话,我也说不出话。事已至此,无论我再说什么,他都不会再相信的。
      “我宁可你跟她一样,都走到那边去了,还不忘劝我回头。”他的声音扭曲着,好像被人扼住了咽喉,可我却觉得是他扼住了我的咽喉。
      “明明,是你没有心。”他咬着牙,好像要咬碎掉所有的恨意和怒火,一字一句地宣告:“陆晚枫,我要让你看着我,看着我长命百岁,子孙满堂。”
      他拂袖离去,我抬了手,想抓住他的裤角,可是做不到。
      我想要问他,为什么要活那么久?他不知道,到了那个时候,他的心脏每跳动一下,都会变成一座无间地狱,等待他的只有无尽的折磨。
      可是我又能怎样?连我自己都逃不掉的宿命,又要我如何渡他?
      民国三十八年,注定是史书里最绚烂的惊鸿一瞥。
      有很多人,永远死在了那个春天。

      *

      后来,虞啸卿果真要我看着他去招蜂引蝶。
      我看着镜中的自己,精致的妆容像面具一样敷在脸上,月白的旗袍在灯光下如缀了星子般迸溅点点水光,我碰了碰镜中的人,我不认得那样的自己。
      艳丽又空茫的眼眸,好像只剩一具空荡荡躯壳在这苟且偷生,灵魂早就被掏走了。
      虞啸卿走进来,他连西服都不用做,穿着笔挺的军装往舞池里一站,就足以吸引全场的目光。
      那样的良人,却靠我那么近,抬起手指,捏住我的下巴,微一偏转,迫着我对上他倨傲的目光。
      “把你这张假脸,给我擦掉。”冷硬的声音像冰冷的金属戳在心上,我会恨他,却不会痛。他那样的轻贱,也不过因为,连我自己,都痛恨自己现在这个样子。
      “为什么?”我问他。“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不好吗?”
      “放过你,我还有什么?”他的唇那样开合,很刻薄,很凉薄,好像他真的什么都没有了,才那样痛恨那个剥夺了他一切希望的巫女。“陆晚枫,你凭什么问我为什么?”

      手指在镜面上划过长长的纹路,好像是要嵌进冰冷的金属,划破精致虚伪的面具。
      我卸了妆,又重新画上。打薄了胭脂水粉,换了浅色的口红,连睫毛和眼线都不敢画重。虞啸卿并不着急催我,他既然要折磨我,自然有足够的耐心去折辱我。
      新做的旗袍换下来,收进箱子里,又找出从学校带来的校服。站在镜子前,好像又看到照片里那个女学生,可我知道,我已经不再是她了。
      我再下楼去,虞啸卿没再说什么。但我看得出,他是真的恨我。
      可我倒宁可他恨我,也不要跟他一起走上那条疯狂的不归之路。无论是对他,还是对我,都只有无尽的折磨。

      到了会场,虞啸卿把我带进舞池里,让我跟着他,看着他到处拈花惹草去了。
      我对相亲丝毫不感兴趣,趁他被莺燕们团团围住,寻了个机会逃离他的魔爪,找了个僻静的去处观龙虎斗。
      虞啸卿身旁女子来来去去,像清宫剧开场选秀女。不多时,便有尚未入围的世家女按捺不住急切凑了上来,试探着问我:“同学,你可是那位虞公子的妹妹?”
      我如实摇头,那位美人脸却也跟着黑了黑,眉心蹙的倒是颇似虞啸卿。
      “那你是……”
      我沮丧道:“家门不幸,方从短工转为长工。”
      美人身子晃了晃,娇弱扶额靠在长桌上,一副将要跌倒的模样。我忙去扶她,她却冲我摆了摆手,复又问道:“那你可知道,虞公子喜欢怎样的小姐?”
      这种刁钻的问题,我怎么会知道?再说了,就算知道,我凭什么要告诉她?虞啸卿非要跟我过不去,我做什么要让他好过?
      我瞥了瞥那位小姐,见她穿着入时的欧式长裙,其上所饰可谓是鼎铛玉石、金块珠砾,遂无不痛心疾首地提醒道:“师座不大喜欢女孩子生得过于招蜂引蝶。我观小姐姿色过人,若是穿着再低调些,想必定能得他青眼。”
      她脸上神色却变得阴晴不定起来。又将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一对纤丽蛾眉拧巴着抖了抖,抽抽嘴角,走了。
      我不禁回身朝那惯会惹人伤心的男子望了望,却见他忽而开窍了似的,抢上一步上前扶住了将要跌倒的美人。小姑娘羞涩地笑了笑,他也笑了笑,于是怀中的小姑娘脸上云霞愈盛。
      啧啧,抱了这么久还不放手,必然是郎情妾意你侬我侬了。我拾了只鸡爪啃着,饶有兴趣看起了这出凤求凰的好戏。
      那是个蛮娇小的小姑娘,不过才十六七岁模样,却被套进珠玉妆成的旗袍里,步履维艰踩在一双极细的高跟鞋上。虞啸卿便体贴地扶她到沙发前坐下,微微倾下身,也不知同她说些什么,便逗得小女孩子咯咯笑了起来。她手上戴着一串小银铃,笑起来便如银铃一般好听,清澈晴明的眸子里仿佛映着湛蓝如琉璃的天空,一颦一蹙皆是小女儿的娇憨可爱。
      虞啸卿立在一旁,连讨女孩子欢心都是一副端庄优雅的模样,可真像个风流倜傥的世家公子啊。
      不多时,从外来了位男子,防贼似的目光瞪了虞啸卿许久,而后不由分说将那小女孩子领走了。
      小小的姑娘一步三回头,粉泪阑干,恋恋不舍。虞啸卿目光一直随着她被带出舞厅,还木然立在原地,眸中星子般的光亮黯了下去,空洞的眼中只余茫然怅惘。失魂落魄的模样,叫人忍不住想上前去哄一哄他。
      我方迈开腿,便见一位女子走上前,细声劝慰了几句。虞啸卿转头望她一眼,泪眼婆娑,欲说还休,沉鱼落雁,一往而深。
      ……我抬腿干什么来着?
      这潘安戏演的也忒过了。

      约莫过了小半个钟头,我早已将那过时的琼瑶剧抛诸脑后,舞会可算是开场了。留声机响起慵懒的歌声来,太太小姐们也被郎君牵着走进了舞池。我瞧虞啸卿也终于择定了舞伴,果是那位穿着织金旗袍的端庄丽人,姿容甚美。
      我打了个哈欠,抠了一罐啤酒。只是可惜了,重庆这等物华天宝之地,开宴会竟也没口火锅撑场面,也忒寒酸了些。
      我心中叹着,呷了口啤酒,又啃起了麻辣凤掌。
      旁的不说,这重庆的麻辣鸭与我在长沙吃过周黑鸭都不相伯仲,麻中带辣,辣中带甜,咬一口便叫人上火又上头,真真儿是甚合我心。

      “良辰美景,花好月圆,小娘子缘何在此一人独酌?”我循声望去,只见一位眉清目秀的玉面檀郎扬着高脚杯朝我走来,端的是眉眼如画好不可怜。我眼前一亮,却看见他胸前别的是个空军的飞行徽章,心中顿时泄了气,默默收回了贪图美色的目光。
      “在下斗胆,可否与小娘子共度良宵?”
      呔,这小空军好不知趣。
      我默默将他瞥上一瞥,懒懒摇头,嗔道:“空军,太快了。我喜欢陆军,慢一点,才好玩。”
      他想来是听出了弦外之意,却大度一笑,颇为自得地驳斥道:“空军在天上,一架咬一架,痛快啊。陆军,几万人混在一起,到最后谁分得清是哪个赢了哪个输了?”
      这可叫我无言以对了。我不由笑了笑,“油嘴滑舌。”
      他得了这赞许,缓缓笑起来,牵起我的手,弯下腰轻轻亲吻,很绅士地问:“在下顾启钧,敢问小娘子芳名?”
      顾启钧?可见人生无处不相逢。如此有趣的小飞官,又怎能不玩上一玩。我便勾了勾嘴角,娇羞又不失娇俏答了句:“朱青。”
      他凑到我耳边,神秘兮兮地调笑道:“朱青小娘子,你不想看看,我又多快?”
      我抿唇一笑,搁了酒杯,由他牵进了舞池里。

      “满堂兮美人,何独与余兮目成?”舞池里这么多美人,怎么眼光那么差偏偏看上了我?
      小顾风流一笑,对答如流:“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
      啧啧,当真是比龙文章那厮还要油嘴滑舌,怕是龙文章都没他这么这么的风流成性。
      “小顾啊,你给其他女学生的字条上,是不是也这么写的?”
      我暗戳戳讽他,他却风清玉润笑了笑:“飞行员写字条,写完就丢了,哪里还有回头去看的道理?”
      “那万一真的有人拿着字条找来呢?”
      “那有什么关系,反正也没有人找来过。”他笑得淡然,眼底却好像有几分寂寥落寞。
      呵……
      我干笑两声,又嘲讽道::“云上面那片天,空空荡荡,太寂寞了。写字条,只是生死悬命找的寄托。万一有哪个女学生找来,算她倒霉。”
      他并不生气,想来是个心宽的人。反而接了话问我:“那你呢?愿不愿意,当我的寄托?”
      我呵呵笑了笑,“我这个人,记性不大好。酒劲一过,什么达官显贵风流名士,我统统都忘得一干二净。”
      “那么,我就跟你一辈子,让你想忘都忘不掉。”
      “一辈子?太短了——你们这些飞行员,就只会误人青春。”
      “是吗?”
      他眉梢一挑,脚下步子顿时快了起来,我方晓得他已经换了舞步。
      探戈那令人疯狂的旋律被他踩得像圣战中的骑士,仿佛置身于硝烟裹挟的天空之下,泛着银光的战机在枪林弹雨中闪转腾挪,紧紧咬着前方反扑过来的目标,就像同时拥有了狼的狡诈、鹰的机敏、虎的魄力,将一梭梭子弹送进了敌机腹地。天空盛放着礼花谢幕,那只银色大鸟穿梭在火球之间,多么的恣意快活,那便是他们在肆恣挥霍青春的生命了。
      我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学生要投笔从戎。那样的恣意快活,便是死也死的傲气,谁又能替他们不值得?
      “轻渡关山千万里
      一朝际会风云
      至高无上是飞行……”
      我嘴里不由哼起了调子,人生得意须尽欢,太白爷爷诚不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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