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面》梦旅人的背包

1、第1章

　　双棉来到东京已经快5年了。3年半的求学，毕业后留在这里工作，已经从一个初出茅庐、每日大部分时间都在给人端茶倒水的新人成长为可以谈些小case的人气销售。
　　博得人气的原因其实很偶然，某一次双棉的部长带着她一起去谈生意，部长在谈判桌上险些没有控制好脾气，双棉是在场惟一的女性，用她特有的柔软话术圆了场。那次谈判后，双棉开始受到合作公司的青睐，部长每次去都会带上她，渐渐地便把这个项目交给双棉负责了。以日本公司的速度来说，双棉就算是很快步入工作正轨的新人了。

　　双棉的一天是这样度过的。早上6点起床，开始做早餐、准备中午的便当，化个美美的妆，一切准备停当后，便走路去离家半小时左右的地铁站，坐上拥挤不堪的通勤电车赶去公司。双棉所在的公司是做中日物流的，算不上超级大手，但规模也不算太小，业绩也一直稳中有升。这样的公司通常比较忙，但得到锻炼的机会比较多，是双棉当初找工作时的首选。在结束一整个白天的忙碌后，双棉有时选择去公司附近的小酒馆喝一杯，有时直接回家，在路上买点菜自己做个简单的晚餐，也有时因为工作太多会留下加班。晚上回到家后的独处时光，基本都用来学习和练习了。学习什么？当然是学习公司里前辈们并不会教给自己的东西：各个项目的具体内容，《如何做好一个销售》之类的实用书，假想自己去推销某个项目时需要做的PPT和演讲……练习什么呢？练习说话。其实，双棉是个特别害羞的姑娘，当初被分到销售部，是从与陌生人说话不口吃开始起步的。
　　双棉这样持续的自律与努力，已经坚持了很多很多年。有时也会疲惫，也想放松，也想偷懒，每当这些时刻，她就会想起简明那句充满轻蔑意味的玩笑话：“呵，你是找男朋友，还是找靠山呢。” 那张脸一蹦出来，双棉就立刻像打了鸡血一样重新振作，继续投身于自我提高的伟大事业中去了。
　　其实最近这一两年，双棉是不常想起这些的，她把那些不好的记忆都埋进了心的最底处，连同那些曾经自认为甜蜜、而后回想起来却只让自己感到耻辱的过往，都一并深埋，那座坟墓上只刻了这么几个大字：“该死的白日梦。”

　　周末，双棉通常会预约一节兴趣班，有时是钢琴，有时是成人芭蕾。这些都是小时候自己向往却没有条件实现的梦想。长假和年休就都用来旅游了，从冲绳到北海道，把日本玩儿了个遍。
　　学生时代开始，双棉就开始醉心于爬山。记得有一次，参加一个华人团体组织的爬山活动，挑战的是长野县最著名的枪岳。大家都背着足够应付两天日程的行李，负重前行。枪岳以险、陡而闻名，第一天需要全力向上，赶在太阳下山前爬过大半山程，这是为了保证安全；第二天的行程是登顶，虽然没有第一天路长，却是最陡峭、最危险的一段山路。
　　全队里只有双棉和小乐两个女生，刚好结伴，在小憩时聊聊天打发时光。
　　第一天晚上，住在半山腰的山小屋里。晚上，大家吃了热乎乎的味噌汤和充满海苔香的梅子饭团，仿佛洗去了一天的紧张和疲劳，于是开始有心情做起了游戏——每人发表一点“期中感言”。说期中，是因为“考试”才进行了一半，登上山顶才能算“期末”。而发表得最有趣的人，将获得一份奖励。
　　有人感叹辛苦，有人开玩笑说自己“吃饱了撑的来这里找罪受”，也有人装着哭哭唧唧的样子说“谁能把我扔下去，我不想爬了”。
　　轮到双棉，她从心底感慨道：“食物真是到了这种地方才珍贵啊。”听到双棉的话，大家哈哈大笑，因为刚刚双棉的饭量真是有目共暏，作为一个女生，实在算是重量级的了。
　　再接着轮到双棉旁边的小乐，她扭头看着双棉，很认真地问道：“你好厉害！你一直都这么强啊？”大家又哄地笑了，双棉脸一下子就红了——他们都以为小乐说的厉害指的是双棉太能吃。小乐赶紧解释说：“我的意思是坚强的强！她路上看我快累死了，还帮我背东西呢！”
　　在小乐的“助攻”下，最后双棉拿到了那份奖励——队长辛辛苦苦从山下背上来的一袋零食。
　　入夜，屋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大家都累得紧，早早睡下了。双棉和小乐还在嘎嘣嘎嘣地嗑着最后一袋战利品，边聊着闲天。在小乐略显夸张的描述里，双棉拼凑起了大家对自己的印象：
　　看起来那么瘦弱的一小只，温温柔柔的样子，身体里却仿佛拥有使不完的力气，特别能吃，性格简直像个男人……
　　这是活了25年来，双棉的人生中第一次出现“坚强、勇敢、乐观”这些字眼、这些评价。而那些被人当作累赘、包袱的日子，那些一直以来连自己都认同并十分厌恶的脆弱、无助，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了。原来我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另一个样子——一个自己喜欢的样子，当意识到这一点时，双棉已经满眼热泪。
　　那一刻，双棉才觉得是与过去的自己真正告别了，她在心底悄悄地对崭新的自己说：嗨，你好。

　　那次爬山之后双棉就和小乐成为了好朋友，虽然小乐一直好奇那天晚上极为平常的对话为啥会把双棉搞哭，但双棉一直三缄其口。
　　小乐和双棉同岁，是个特别没心没肺的姑娘，来东京读了两年语言学校还是没有考上研究生。到了第三年，小乐放弃了考父母一直期待的教育学硕士，而是偷偷报考了自己一直以来向往的漫画专业的技校。小乐的父母知道后大发雷霆，差点儿飞到东京把她绑回去。但再强势的父母终究也是拗不过孩子的吧，最终还是给小乐汇了学费和生活费。于是，安小乐无忧无虑的画画儿生涯正式开启。小乐和双棉就是在这个时候认识的。
　　虽然生活模式完全不同，双棉自己打着工、赚着学费生活费，应付着各种硕士课程的大考小考大报告小报告，而小乐则吃着父母喝着父母，两耳不闻窗外事地画着漫画，但二人却异常合拍，经常一起结伴出行。双棉觉得，自己的确是变了，变得不再脆弱，但一直以来时刻咬紧牙关的那种自我克制也渐渐让自己向着不可控的方向狂奔，心变得坚硬、冷漠，人也看起来越来越禁欲。是小乐的出现，遏制了自己这种矫枉过正的势头，让自己精神上放松，生活中也有了调味，有人愿意听自己的抱怨，时不时给自己讲笑话，可以一起花痴、嬉笑打闹，仿佛自己开始真正像个二十几岁花样年华的女孩子了，有了普通而珍贵的棉花糖一般的时光。
　　后来双棉硕士毕业进入公司，小乐随后也毕业了，开始一边在便利店打零工一边画些小插花给杂志投稿。因为工作的关系，二人住得一东一西，但也不耽误每周末一起在网上视频下午茶——即打开微信视频，两个人各自准备好咖啡、点心，边吃边聊。
　　平日为工作争分夺秒地拼搏，周末上上兴趣班、和闺蜜聊聊天，偶尔外出旅行，这样平淡、安逸的生活，双棉很满意。

　　如果生活一直这样沿着不变的轨道进行下去，那就不叫生活了。
　　二十七岁生日这一天，双棉进入公司以来第一次被派往中国出差。11月，东京的OL们还坚持穿着丝袜、西装裙，而下了飞机进入北京机场，却已然一派寒冬景象，人们都把身体裹在长到脚踝的羽绒服里，把脸埋进厚实的围巾、只露出一点眼睛。双棉赶时间，出了接机大厅直奔打车的地方，来不及从行李箱里取出棉服和长裤，被扑面而来的寒风吹得瑟瑟发抖。
　　站在长长的打车队伍里，双棉一边搓着双手取暖，一边祈祷着快点排到，好赶紧坐进出租车里。这时，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男中音：“双棉？”这声音既熟悉又陌生，像隔膜着几个世纪，又似来自于不知是天堂还是地狱的遥远的某处。
　　双棉迟迟没有回头。像是在等待命运宣判一般，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心中无数情感呼啸而过，却又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