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1、归去 ...


  •   霍光在冠军侯府等得焦躁,他翘首在门口望了许久,静下心来,忽然发觉自己也不知道想要个什么结果。霍去病这一去,大闹一场不必说,可闹完怎么办呢?不让子合成亲?似乎不可能;让兄长把嫂子劝回来?似乎也不大可能。那他多这句嘴做什么呢?两家闹的不可开交,势如水火对霍去病又有什么好处?太傅的亏他和兄长又不是没吃过。好生鲁莽的行径!霍光一面自悔,一面越发焦虑,于是这时间就变得十分难捱。

      也不知在院子里兜了多少个圈子,霍光有些累了,刚想坐下歇歇脚,不料忽听得前院一片混乱,通报霍去病回来的声音抖着哭腔,霍光心中一惊,刚跑出去,就见霍去病一身是血被亲兵抬了进来。霍光大吃一惊,扑过去一迭声的叫“兄长”,只见霍去病一张脸白里泛青,气息微弱,双唇没有一丝血色。霍光连忙握住霍去病的手,那手冰得仿佛冻住了。

      霍光正要开口问发生了什么事,不想被身后的太医推开,那太医指挥着亲兵将霍去病在榻上安顿好,然后跪在霍去病身侧,干瘦的手指翻开霍去病的眼皮望了望,轻叹一声略摇了摇头,十分娴熟的打开药箱,抽\出银针,扎在了霍去病人中和眉心,然后搭了霍去病的脉搏,拈了拈胡须,闭上双眼,少顷,睁开双眼,拿过侍女递上的热手巾,擦去了霍去病嘴角残留的鲜血。

      霍光见太医诊断,也不敢说话,只得出去拉着亲兵问个究竟。那亲兵话不多,却字字切中要害:“庄夫人自尽身亡。”此话一出,霍光听得浑身发冷,无须多问,霍去病如此,必是全因目睹子合自尽之故。霍光万分自责,兄长死活未知,嫂子昔日待他如亲兄弟一般,却都因自己逞一时口舌之快,害得两人一死一伤。如今这情形,他一个没忍住,竟抹起眼泪来。

      不等管家开口劝,便听见太医请他过去。霍光连忙抄起袖子,擦了擦泪水,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榻前,那太医站起身轻声道:“骠骑将军有话跟侍中大人讲。”

      霍光一听,连忙跪在霍去病身边,看见兄长双眼微张,脸色惨白。他想哭却生怕错过了兄长的话,只得忍住眼泪俯下身,将耳朵凑在霍去病嘴边。许久,霍去病似乎终于攒足了气力,断断续续的吐出几个字:“去求陛下,为子合在茂陵留一角落,做无名塚。”

      霍光听罢,泪如泉涌。兄长情深意重,他岂可辜负!霍光重重叩首:“霍光必不负兄长所托!”

      霍光在宫中逗留了一天一夜,回来时一双眼睛红肿充血,整个人萎靡不振,走到冠军侯府门口,他徘徊在三,不知道如何去向霍去病回话。那日他带着霍去病的托付匆匆进宫,觐见陛下,向刘彻说明了来意。刘彻听到霍去病重病垂危的消息亦是心惊肉跳,连忙传唤多名太医前去诊视,待说到霍去病请求陛下在茂陵赐一小小角落给庄夫人为坟冢时,刘彻竟是沉默许久。

      霍去病的心思刘彻岂能不知,以霍去病的身份,如无意外,百年之后必是要葬于茂陵,甚至刘彻还可以特别恩典,让他的家人以陪葬的方式与霍去病一起长眠于茂陵,从生到死沐浴皇家的恩泽。只可惜,纵然霍去病希望子合生死都和他在一起,纵然刘彻再想偏袒霍去病,可子合也是身份尴尬,既非皇族,又非霍去病之妻,更加年轻横死。茂陵乃皇家陵寝,岂容如此逾制之举啊。

      刘彻长叹一声,左右为难,他深知回绝霍去病这个要求会让霍去病何等失望,也深知将子合赐葬茂陵,哪怕是一个小小的角落,也将多么的引人非议。霍光久久的叩拜在他面前不肯起来,这让他如何是好?生死之事,自有神明。刘彻无奈请来神女,请她来看看神意如何。那神女装神弄鬼了许久,竟然恭喜刘彻,声称霍去病的病有望痊愈。刘彻和霍光大为不解,细问之下,这才知道那神女可作法化解此事。

      霍光从未见过如此恶毒的主意。子合年轻横死,死后必为厉鬼,为控制其魂魄,可挑选一处墓地,将桃木钉钉入子合眉心、手心和脚心,然后下葬。待神女作法,将其魂魄引入为霍去病寿终正寝后在茂陵准备的墓冢之处,魂魄会被困在墓中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此法唤作“镇魂结”,化凶为吉,一则为墓主续命,二则为墓主守陵,被镇住的魂魄将生生世世为墓主驱使。

      霍光听完顿时暴怒,也顾不上刘彻还在面前,一把抓住神女的衣服,拎起拳头就要往她脸上砸,刘彻连忙喝止。霍光转头连哭带说,道是子合生性善良,一生为兄长抚育子女孝顺长辈,若是兄长知道子合死后还被如此虐待,定是心神俱碎,更何况太傅大人年事已高,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望陛下三思。

      神女说话的间隙,刘彻主意早已定下,不可太伤霍去病亦不可僭越祖制。他让霍光近前,在他耳边叮嘱了一番。霍光的眼神明了又暗,听完刘彻的话,本想再辩解两句,谁料刘彻神色俱厉,命霍光退下,事关祖制礼仪,不容再议。待霍光出去后,刘彻想了片刻,便给神女递了眼色,神女会意离开。

      霍光见此事无望,又怕告诉了霍去病,霍去病更是痛上加痛。终于鼓起勇气回家,却不敢进这个门,可他回来的消息已经被下人报知霍去病,霍去病命他进来。霍光只得硬着头皮,步履沉重的走进了后院。

      霍光进屋,一眼便望见霍去病正斜倚在凭几上,累得仿佛抬不起头似地,一只手中握着一根沉木簪子,另一只手略抬了抬,示意他过去。一旁管家低声道:“将军醒过来就一直等你回来呢。”闻听此言,霍光心酸不已,更兼看见了那簪子——木簪样式是极为简单的锥形,一头雕刻着细致的枝蔓,想来该是子合旧物——忍不住痛哭起来。霍去病心下一紧,正要开口问,不想霍光跪在他面前,哭着将刘彻叮嘱之言一字不差的复述了出来:“请大司马骠骑将军安心养病,庄夫人下葬于茂陵东五里,冢上植柳槐,待百年之后,与将军遥遥相望,以惩罚将军不能善待庄夫人之过!”

      霍光话音刚落,只听一声脆响,抬起头时,便见霍去病手中的木簪生生被他折成了两段。子合一生为他,他竟什么都没能给子合,本该生死相依,却让子合成了孤魂野鬼。霍去病重重一叹,闭上了双眼。他早该明白,他早该醒悟,一切都是他的过错,他无数次的尝试去弥补每一个错误,结果却是错上加错。他不想成为不孝不忠之人,亦不想成为无情无义之人,只可惜,世事难全,只可笑,他竟想万事周全,最后却落个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放不下!

      九月秋深,繁华落尽。卫青踏进冠军侯府时,满目落叶,一片萧瑟。他徐步走到后院的荷池边,只见霍去病一头乌发整整齐齐的拢在将军冠中,手扶着长剑,一身铠甲,笔挺的立在荷池旁。荷池里,浊水污淖,残枝败叶,已非昔日明镜骄荷。卫青心中莫名一痛,正欲开口,霍去病却转过身来,脸颊瘦削,望着卫青的眼中略带笑意。霎时间,卫青双眼朦胧,这情景,这笑容,若时光能退回到霍去病十八岁那年该多好。没有爱情的牵绊,没有亲情的桎梏,只有舅甥俩毫无嫌隙的亲密相伴。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细雨,雨水打在荷池中的枯叶上,发出单调而密集的声响。霍去病抬起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只见空中一道枝形闪电划破翻滚的浓云,天边雷声隐隐。霍去病整了整发冠,该去看看他的将士了:“我要走了。”

      “去哪?”卫青心中一紧。

      霍去病停下脚步,双眼被闪电照的熠熠生辉:“去漠北!”

      秋雨夹杂着雪屑铺天盖地,一队汉军自城中大道飞驰而来。天地昏暗,唯有他们头上火红的翎羽在雨中耀眼的闪烁着。那队汉军一出厨城门,队尾七人便分散开来,向汉军各营传令集合。霍去病带领着其余人马,直扑中垒营。

      狂风卷着雨雪怒号着,中垒营中传令声响彻天地,营中将士闻令而起,见霍去病入营,众将士立刻飞身上马,跟随霍去病奔赴校场。校场之上,霍去病横刀立马,众人整队而立,无不低头肃穆。偌大的校场,静的只剩下击打在铠甲上滂沱的雨声。忽闻得天空一声炸雷,似有急促的鼓声由远及近,霍去病抬起头,但见远方一个个红色的汉军方阵正在向中垒营急速靠近。马蹄翻飞,泥水四溅,大地都在震颤着,霍去病抽出长刀直指天际,一声号令,千军万马亮出刀剑齐声怒吼奔涌而来。

      霍去病巡视着他的将士们,想他十八岁为票姚校尉,出定襄,于是八百骠骑全胜而还,勇冠三军;二十岁二出河西收降匈奴十万,于是河西走廊纳入大汉版图;二十二岁横征漠北,封狼居胥,匈奴远遁,于是大汉再无边患,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何人与他并肩作战?何人与他保家卫国?这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无不是与他浴血奋战生死与共之人。风雨冲刷着他们的身体,将他们的面容洗的一片模糊,唯独那一双双明亮而坚定的眼睛穿透雨雪,无不在诉说着他们的忠诚与决心。

      跟我走吧,将士们!我们是军人,生死注定于战场,马革裹尸便是最高的荣耀;跟我走吧,大汉的子民需要你们,为国捐躯便是最高的奖赏;跟我走吧,千顷草原,万里大漠,巍巍祁连,那里才是汉军铁骑的梦起之地。

      一道闪电刷白了整个天空,霍去病昂首望去,天际翻滚的乌云里似有一只巨大的银白色的狼的身影闪过,那狼影忽然转过头,血红的双眼和霍去病对视片刻。俄顷,一声惊雷震耳欲聋,那身影便化作一道闪电直劈下来。只听咔嚓一声巨响,校场最高处的“霍”字军旗随风倒下。

      万马齐喑,英雄归去

      秋,九月,冠军景桓侯霍去病薨。——《资治通鉴》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