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前小话集》拟叉叉叉

16、三

　　三

　　吴嘉鱼每日打卡——花式向崔女士道歉。仅限于文字叙述。

　　且要诚恳，要深刻，还不能重样。比甲方还让人头秃。

　　头秃没关系，他还年幼，有大把头发可掉。更别提家里还有条大狗以供泄愤。

　　吴嘉鱼以短手短脚为由，蹭吃蹭喝，肆无忌惮乃至横行霸道。那嘴角活脱脱小人一朝得志，奴隶终于翻身打倒了地主，趾高气扬得意洋洋。

　　不过看落魄地主倒也侍候地周到妥帖，那是心也甘情也愿。

　　晚上。

　　翻身的鱼缩在吴大地主怀里，被按着剪指甲。

　　咔哒咔哒地声音很能催眠。吴嘉鱼迷糊状态中忍不住地搜索起二十年前——

　　吴嘉鱼是个真正的白胖团子，最爱娇声娇气跟在吴端容后头。总是先跟着走几步，最后赖唧唧爬到吴端容背上，架着坐骑回家。

　　有几年吴嘉鱼父母工作非常忙，没人过问了，他就整日缀在吴端容屁股后面，吃饭蹭一张桌，睡觉蹭一张床。吴端容经常给他洗澡，带他吃棒冰，给他擦过屁股，也像这样给他剪过无数次指甲。

　　其实最开始见面时，他觉得吴端容不很待见他，总板着脸，叫人亲近不起来。但是孩子一根筋，就认准了这个哥哥，风里跟着去，雨里跟着回，在巷子胡同里一窜就是十几年。

　　吴嘉鱼也问过，哥，你是不不待见我？

　　吴端容板着脸回他，我为什么不待见你？

　　吴嘉鱼回，我哪儿知道你为啥不待见我？我又不是你肚子里蛔虫。

　　吴端容又板着脸回，那就是你想错了。

　　吴嘉鱼回，那你就是不待见我。

　　吴端容眉头折深看着他，待见。

　　吴嘉鱼，不待见！

　　吴端容，待见。

　　吴嘉鱼，根本不！

　　于是吴端容转身走了。吴嘉鱼一人留下挺伤心，觉得这么多年自己的爱心都喂狗了。

　　等吴嘉鱼哭完一通，红着眼回家的时候，看见吴端容推着架自行车等在门口。

　　吴嘉鱼尬在原地，抽抽搭搭不知进退。

　　吴端容等他不进，于是推了车过去，把车靠向他。

　　吴嘉鱼张嘴瞠目，鼻涕泡直淌。

　　吴端容撂下一句话，给你的，随即转身回家了。

　　那是吴嘉鱼收到的人生第一辆自行车，来自吴端容，历时三个月手工制作。

　　但不是第一件来自吴端容的礼物。

　　事实上，他们两个的东西不分你我，早已经堆满了一个仓库。

　　二十年后玄幻还童的吴嘉鱼已经快睡着了，还是感觉到吴端容正在给他放的平整，迷迷糊糊中想，我爱他，他也爱我，我是怎么忍心朝他说分手的呢？

　　在吴嘉鱼心目中，吴端容为兄，为父，又作为一道高墙已经被习惯了。所以当爱情来临的时候，吴端容作为掌控者、规划者、施令者很无可厚非，吴嘉鱼也从善如流。

　　吴嘉鱼还记得，初为爱侣搬到一起的时候，那感觉就像从一条河流的罅隙搬家到一整个池塘的鱼，时不时浮到水面，尽兴地吐泡泡。周身都快活。

　　鱼第一次有搁浅的预感是什么时候呢？他回忆。

　　应当是从学校搬家出来，进入社会的时候。吴端容是本科毕业，但不是很好的大学。但他气运红，敢想敢干，在商路上掘出来条路。于是吴嘉鱼也常常感到幸运，因为他读了研，吴端容事业也步入正轨，物质的丰足往往能铲平爱情路上很多不顺利。

　　当吴嘉鱼书读完，吴端容就迅速完成了从慈母到严父的转变，打击来得毫不拖泥带水。吴嘉鱼每天被支使来去，累成狗样，回家已经疲于应付吴端容了。

　　吴端容把吴嘉鱼的人生计划打造的非常完美，但是吴嘉鱼并不欣赏。勉强的瓜确实拉汤带水，没甚滋味，吴端容也就放弃了。

　　他迂回建议打好人生草稿，把“人生公式”“简便算法”通通倒给吴嘉鱼，像这样能迅速催熟一样。

　　吴嘉鱼一下子觉得那个假面绅士的体贴温柔都如梦如幻如泡影散去了。天真不再是个有赞美含义的词汇，灵动偏成了没有定性的迭代。吴端容陌生的可怕。

　　他还记得某一天夜里，瓢泼大雨，两人在雨中大吵一架。

　　回家后，吴嘉鱼蜷着身子，躲进浴缸里。不久门被叩响了，吴端容进了浴室，蹲踞在浴缸外面。

　　“哥，我不想这样的。我做不到。”吴嘉鱼白着嘴唇，目光散乱而迷茫。

　　“宝宝，你可以的。”吴端容定定看着他。但是他的发型已经像被风肆虐过折了腰的葱秧群，狼狈的让人发笑。

　　“我真的做不到。”他很轻地问，“我不能像以前那样吗？”

　　以往吴端容很吃他扮可怜，但是他斩钉截铁“不能”。看来真的可怜也没有什么用了。

　　有些事可能一直没有发现，但一旦捋出了线头，其他的自然接踵而至。

　　吴嘉鱼觉得吴端容对他的管控愈发厉害，不只在某一方面，而已经渗浸了每一方每一面。更令他害怕的是，多数大抵从年幼就已经深植入根了。

　　吴嘉鱼思考，因为“父兄”身份，吴端容习惯了不只在爱情中一手遮天。就像两个人的争吵，吴端容总是端出得体的脸，予以暗含着纵容的或分析，或抚慰。无谓“争”与“吵”。

　　他想，大抵世界上的多数家长，尤其严父角色，总是沉默寡言，说不上几句话。即使千辛万苦绞尽脑汁好不容易憋出字来，也只是生涩滞苦的敦促勤勉。姿态高高在上，关心也给的硬/邦邦。

　　所以他爱想过去，爱回忆没有搬进池塘，没有搬进私人牢笼的那条鱼，即使是在罅隙里生存，也有许多穷苦的快乐。更别提他现在也分不清，自己是快乐多，还是痛苦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