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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后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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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泛白的晚上,蛐蛐叫声就会比往常大,叠着声音,一层加一层,惹得人心燥了再燥。
春是要过了,柳宝却不让人收起被子,他冷,过了这个钟点就会心里发寒,捂着汗湿了衬里也不许有人晃他的床褥。
早晨坐起,黑青眼圈抬了手,腕子是顶细的,顺着溜滑的肩膀,故意安上的一样,衬着多肉的前臂。有仆人进来,被他用床头的安神鼎擦着耳根砸过去“叫破嗓子了还不来,等着我死在这儿臭了才能用你那狗鼻子闻见吗?”
外面管事的下人都吐着舌头,心里想要去拜拜佛,今儿是走了风水,又让这个小祖宗发疯。
从这个小楼往外延开,连最谨慎的大管家也不会一口气说出到底哪是哪,就像个九连环打的金丝笼子,一圈一圈围了一只又一只小雀儿。
可怜见的,说到底,这四个字就概括了他们,谁都是。
外面青叶冒了尖,嫩得发黄,厅堂难得聚了几个人来吃早饭,成裕小心得摆放好筷子,左眼角还有没好的擦伤,有人从后面按住他的肩膀,惹出裕一声尖叫。
“你就别招他了。”小广望着跑进的分不出男女的娃僮。
“挨打了又挨打了。”匡吉的声音很干净带着孩子自身的□□。
成裕尽量不去看他,喝了一口奶冲的粥后失去胃口
“你不要和米学,他病怏怏惯了,”匡吉摇着手指“这里不需要第二个。”
“你就编排我好了。”门口出现个小身子,脖子上挂了长寿锁,头发细软得微在耳后
“今儿稀罕了,这堆人。”小广仰了脖子“柳宝肯来可就齐全了。”
这儿是大定府的仓容老爷家,本来是给京里人预备的走马停歇园子,盖起没有多久,清朝就成了民国,天照旧还是那个天,太阳却生生换了色儿。
仓容老爷是大定的才子,十岁下笔就是篇出彩的八股,人都说要是皇帝还在,他将来稳稳的内阁大学士。
可惜太阳翻了面儿,照得路面冒着尸气,仓容老爷就成了尸,那些个争名夺利得好胜心随着一起埋进了坟地。
活到了五十岁,睡得稍晚些,再醒了,一下成了个新派人物,迷上西洋话剧。
他毕竟是才子,才子总是不同,下笔写了本子,演出去马上轰动大定。
穷人家的男孩子从此有了另一条出路,不用落草不用当娼,只要送来仓容老爷的院子,而且被他老人家挑上,总会比卖去土窑馆子贵上一个大洋。
柳宝来的时候有十二岁,还是个小圆脸,瞪着眼睛,他开始没被看中,跪了又站起,欢快得往自己爹那跑,结果被一脚踹在膝盖骨靠下,男人骂他还不如个没嘴的,一分钱都卖不得。柳宝那时不像现在,还顶能哭,张了嘴再合上来来回回。
结果也是缘分,仓容老爷这时按了烟,走过去把住他的下巴看了,问柳宝爹这孩子前面牙换过没。
男人说换了,乳牙早掉了。
仓容老爷说那就留下吧,两颗虎牙多喜气。
他是这儿的第一个宝贝,就像柳宝这名字。
陆陆续续热闹了,有了哥哥,有了弟弟,就是没有姐妹。
仓容老爷说女人脏,特别每个月的那些天,臭得很。
柳宝是干净的,十五岁时候慢慢长开,腮上虽然还鼓着点肉,下巴却尖了。
他印象里仓容老爷总是利索整齐的,根本不像五十几岁的人,眼睛不大带着精致的眼镜,前秃的头发亮亮得理在后面,牙齿很长,长到嘴唇快要包不住,因此笑起来总是和蔼,手很大,被各种毛笔摸了几个字茧,摸在自己身上时感觉不出,和草叶子样,发痒,滑的。
他喜欢仓容老爷,没有什么理由,硬要说,就是那么样的感觉。
仓容老爷没碰过他,虽然每个人都以为他碰过他。
洗漱后,柳宝从楼梯上下去,绕了个圈进到厅堂,饭开了有段时间,只剩下小广一个人,就像知道他会来,故意等他,还替他剥了粽叶煮得鸡蛋。
他接过来,去了外面的青,单单是吃卵黄,又腻又噎。
小广递了水,柳宝没动,硬给咽了下去。
“过几天要挑人给你配戏,我去给你配吧。”小广看着他
“随便。”
“是欧洲那边人写的,老爷给改过了。”
“嗯。”
管他是什么呢,柳宝想,管他呢。
用完饭,有个粗使男孩子收碗筷的时候,将攒丝的瓷盘儿砸在地上,啪得碎成几片,柳宝瞥过去,雪白的渣胭红的鹅肉真真正正掺杂了,像血里面掉了白花。
有人开始责骂,不敢大声怕惊动了谁。
“算了算了,大清早别让我烦了,几个钱从我账上取了顶上就行。”
男孩子要给他磕头,柳宝只径直得出去。
果然不久,仓容老爷来了,坐在书间,胳膊枕着要排演的剧本,蓝色封皮,扎得很巧妙,还印朵大云。
他扶着眼镜,眼白被烟熏了整晚,正发着红,匡吉还小,没什么礼数,半跪在凳子上望着他——这是老爷吩咐的,要的就是把野性,驯服的小猫太多,腻歪。
然后几个年纪大的专门给走套的男人离着远远的站好。
再就是他们三个——柳宝,小广和成裕。
成裕从看见仓容老爷就开始哆嗦,柳宝甚至觉得他要尿出来了。
做什么要这么怕呢?他知道他打他,这是小广和他说的,但只是打几下而已,这里谁没挨过打。
小广伸了手,借着个大花瓶的阴,偷偷握了下成裕的手
成裕心怀感激得望眼他,稍微挺挺身体,结果还没顺了一口气,听见仓容老爷的手指关节磕在桌面上喊了他的名字。
这一下,他直接跪趴过去,脸面几乎贴到了凉地。
“要是戏里你最大的敌人柳宝死了你怎么办?”仓容老爷挑演员的时候总会先假设个场景考你,看答案能不能给他什么灵感,毕竟他不再年轻了。
“笑,接着哭……”
他一直趴在地上,一直,身上是件浓紫的袍子,掐边,缝了花在下面一圈。
仓容老爷没叫他起来,摸着有短须的下巴“小广。”
“吻他。”
柳宝看过去
“一个让我当作敌人的人,心里哪处肯定也是认同他的,作为一种尊重和对自己精神的崇拜,我会吻他。”小广的话总透着留洋学生的味,他喜欢看书房里那些离经叛道的书,经过仓容老爷挑选后的新派。”
柳宝下意识抬起手要摸自己的嘴唇,触到的同时很快放下,他的唇瓣很软却冰得吓人。
下午时候,定了结果,这出戏由小广去给柳宝配。
成裕靠着桌子,竟然露出个安心的表情——因为拍戏时候仓容老爷一定会在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