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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病中来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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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春寒料峭的普罗维登斯。
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躺在简陋的卧室里,每一次呼吸都像是拉扯着破损的风箱,在胸腔里发出艰涩而痛苦的嘶鸣。肠癌的恶疾与营养不良早已将他本来就削瘦的身躯蚕食殆尽,只剩下一层苍白皮肤包裹着嶙峋的骨骼。这个时日无多之人时醒时睡,现实的边界在吗啡的迷雾与病痛的灼烧中变得模糊不清,那些潜藏于意识深渊的、不可名状的造物,似乎正随着体温的流逝而愈发清晰。
就在这样一个夜晚,房间里的阴影开始违背物理法则地流动、汇聚。
墙壁上的煤油灯焰猛地摇曳,旋即凝固成一种非自然的、带着亵渎意味的翡翠色光芒。
最初,那是一个高大、黝黑、带着某种尼罗河沿岸贵族般古老而威严气质的人形。祂身披着看似普通的现代西装,但材质却仿佛由活着的阴影织就,细节处在视野的边缘不断蠕动、变化。祂的面容英俊得近乎完美,微笑着,却缺乏任何人类应有的温度与情感,像是一张精心雕琢的面具。
没有脚步声,祂已然来到床前。一股难以言喻的压力笼罩了整个房间,宇宙法则本身在此处弯曲、哀嚎。
“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一个声音自耳边中响起,带着万千种音调,既有混沌的嘶吼,也有亵渎的圣歌,最终混合成一种冰冷而充满嘲弄的平静。“初次见面。”
洛夫克拉夫特并未感到意料之外的恐惧,长期的噩梦与臆想似乎早已为这一刻做好了铺垫,他此时甚至认为自己仍处于幻梦中。
灰蓝色的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费力地聚焦,声音干涩如摩擦的沙砾:“你是谁?”
祂的嘴角裂开,笑着露出非人的尖牙,笑容里蕴含着人类无法理解的恶意与趣味。
“名字?我想你应当知晓。就称呼我为奈亚拉托提普吧。”
洛夫克拉夫特的呼吸更加急促,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近乎绝望的明悟。他想到毕生所描绘的那些来自星空深处的恐怖,潜藏在文明裂隙中的不可名状之物。
“你……你的意思是……”他几乎无法组织语言。
“是的,作家先生。”奈亚拉托提普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如同在欣赏一件有趣的玩具。“你笔下的深海之城拉莱耶,沉睡的克苏鲁;万物归一者、还有我,蠕行之混沌……你所记录、所改编、所臆想——或者你以为你在臆想的一切,并非全然虚构。它们是你脆弱心智,在无意中捕捉到的、来自宇宙真实面貌的……微弱回声。”
剧烈的咳嗽撕裂了洛夫克拉夫特的胸膛。真相的重量几乎要将他残存的生命碾碎。他为之贫困、为之遭人白眼、为之在文学上孜孜以求的一切怪诞幻想,竟然是真实的?那么,人类的理智在这一切面前,岂非从一开始就毫无意义?
“为……为什么告诉我这些?”他喘息着问。
“因为有趣。”奈亚拉托提普的回答简单而残酷。“阿撒托斯的宫廷需要娱乐,我,他的弄臣。选中地球这个渺小的世界作为娱乐场,而你,洛夫克拉夫特,作为第一个以‘创作’之名,将这片宇宙的恐怖图景系统描绘给同类看的人类,你有幸——或者说是不幸——成为了第一个直面我的人类。”
祂微微前倾,那张邪异到英俊的面孔上,非人感达到了顶峰。
“作为见面礼,也作为对你无意中为‘游戏’预热所做出的贡献,我允许你,向我提出一个要求。一个……我可以满足的愿望。永生,升格?抑或是成为伟大游戏的一员?”
洛夫克拉夫特沉默了。浑浊的目光越过奈亚拉托提普那可憎的身影,望向窗外普罗维登斯沉寂的夜空。繁星点点,每一颗背后,可能都潜藏着他笔下描述的、足以令人类文明瞬间崩塌的恐怖。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人类的未来……是一片毫无希望的、永恒的黑暗。
他的一生都在描绘这种黑暗,但当这黑暗被证实为现实时,一种前所未有的、对同类的悲悯,却压倒了个人的恐惧与对生命的眷恋。
“我需要时间思考。”他最终说道,声音微弱却坚定。
奈亚拉托提普的眼中闪过玩味:“明智的选择,你有三天时间。”
接下来的三天,洛夫克拉夫特以病人前所未有的专注投入工作。他拖着病体,在剧烈的疼痛和虚弱中,强撑着整理所有的手稿和笔记。
第三天夜晚,伏行之混沌如期而至。
“那么,撰述者,你的答案是……”
自已的一切毫无意义,但他不希望人类的未来毫无意义。
他用尽最后一丝气力,直视着混沌使者鎏金的瞳孔,声音微弱而坚定:
“如果这真的是一个游戏。”
他停顿了一下,积攒着力量,然后清晰地说道:
“那么,我请求给予人类‘公正’与‘仁慈’。”
奈亚拉托提普凝固了。那张非人的面孔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可以称之为“讶异”的情绪,但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邃、更难以捉摸的玩味。
“公正?仁慈?”祂重复着这两个词,仿佛在品尝某种奇特的味道。“在混沌面前,寻求这两样不存在的东西?有趣的选择,出乎意料,但在情理之中。”
祂发出一阵低笑,那笑声仿佛来自群星的间隙,充满了疯狂的韵律。“我听到了你的请求。这确实会增加游戏的趣味性,我会给你们人类需要的可能。”
笑声渐息,但非人的目光依旧停留在洛夫克拉夫特濒死的躯壳上,带着一种审视实验品的玩味。
“至于你,洛夫克拉夫特,你的选择……取悦了我。作为让吾感到有趣的报酬,”奈亚拉托提普的声音如同冰冷的丝绸滑过意识,“你还有十天时间。这十天里,痛苦将离你而去,衰败将暂时中止,你会拥有……健康。充分利用它吧,撰述者。看看你这具暂时摆脱了诅咒的躯壳,能为这个你试图施舍‘希望’的世界,做些什么。”
话音落下的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感觉席卷了洛夫克拉夫特。抽离感。那蚀骨的疼痛、令他窒息的虚弱、如同跗骨之蛆的寒冷,竟在刹那间消失了。他依然能感受到身体的沉重与疲惫,但那种生命被迅速抽干的绝望感不见了。试探性地深吸一口气,空气顺畅地涌入肺叶,没有引发撕心裂肺的咳嗽。曾因虚弱而颤抖不止的手,此刻竟稳定得如同年轻时在望远镜旁调试镜片的时候。
奈亚拉托提普的身影已如雾气般消散,房间恢复了原状,只有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知道,某种违背自然法则的事情发生了。
接下来的十天,成了普罗维登斯邻里间一个小小的奇迹。那个被医生断言时日无多、几乎从不出门的怪人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竟然重新出现在了街头。他的脸色虽然依旧苍白,身形依旧消瘦,但步伐却有了力气,甚至有人看见他在公园里长时间地散步,凝视着群星,像是在观察着什么。
但绝大部分的时间,洛夫克拉夫特都扑在了那张堆满稿纸的书桌前。
他以一种近乎疯狂的、不眠不休的热情投入书写,让墨水在稿纸上汹涌流淌。
有人以一种近乎悲壮的急切,记录下他与奈亚拉托提普的每一次对话,描述那扭曲空间的恐怖,描绘那伏行之混沌的形态与低语。模糊提到了那个他具体尚且不知晓的,来自阿撒托斯宫廷的“游戏”,以及人类在其中微不足道却又被迫参与的可悲地位。他尝试回忆,书写,过去记忆中未被描绘出来的,潜行的、无形的恐怖。
在这些令人心智崩溃的真相之间,洛夫克拉夫特写道,即便在最深沉的黑暗与绝望中,也必然存在一丝变数,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改变进程的“仁慈的误差”。面对无法理解的伟大存在,人类的勇气不在于胜利,而在于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挣扎,在于维系理智与尊严的最终底线。
他写信给圈内的友人,如克拉克·阿什顿·史密斯、罗伯特·E·霍华德,用异常严肃、甚至有些颠三倒四的语气,反复告诫他们“故事并非全然虚构”,提醒他们注意星空深处的低语与文明阴影下的蠕动。
邻居们只看到他似乎“康复”了,甚至比病前更有活力。只有洛夫克拉夫特自己知道,这是一种被诅咒的健康。自己能感觉到体内那个无形的时钟在滴答作响,每一天的“健康”都像是在消耗某种更为本质的东西。他偶尔会停下笔,望向窗外,眼神中没有对生命的眷恋,而是一种深沉的忧虑和未尽之事的焦灼。
第十天的黄昏,他写完了最后一封信,整理好了最后一摞手稿。感到那借来的“健康”正如潮水般退去,熟悉的虚弱感和冰冷的阴影重新开始侵蚀他的四肢。他没有恐惧,只是平静地放下笔,走到窗边,望着天边最后一抹残阳。
他做到了他所能做的一切。留下了警告,也留下了他所能想象的、最微弱的“希望”火种。至于这火种能否在即将到来的、由外神主导的“游戏”中幸存,能否为人类带来那一点点“公正”的转机,已非他所能知晓。
当最后的黑暗彻底笼罩普罗维登斯,也吞噬了他时,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只是完成了,在一个冰冷、黑暗、且毫无意义的宇宙中,一个人类在洞悉了终极恐怖后,所能做出的回应。
而在他身后书桌上,那堆整理保存好的稿纸和信件,装着一个关于绝望与微弱希望的真实故事,静静地,等待着未来的读者,或是……玩家。
当清晨第一缕阳光升起之时,阳光探入了这间狭小的卧室,照亮了霍华德·菲利普斯·洛夫克拉夫特疲惫的、陷入永眠的面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