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庭芳》轻鱼呀

1、定军山

　　向凯文亲自到府上邀请浦覃明去看电影时，浦覃明正窝在三姨太怀里听着京戏犯迷糊。
　　留声机里咿咿呀呀唱着《定军山》，靠窗一排大炕上，三姨太年纪不大烟龄不小，熟练地捻着烟炮，正抽的吞云吐雾。打眼瞧见向凯文进来了，抬手从一阵烟雾里拽起来浦覃明说：“老向来了，侬不要睡了。”
　　浦覃明迷迷糊糊拉开一条眼缝，听到说要去看电影，翻了个身往三姨太怀里拱了拱说：“没意思，不去。”
　　三姨太咯咯咯笑了起来：“侬不要闹了，老向在…”
　　向凯文看他这副堕落如同烂泥一般的模样就气不打一处来，也不顾三姨太在，伸手把他揪起来念叨道：“你好歹是留洋回来的，在国外读了七八年书，文明和进步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快点起来，今日上映《孤儿救祖记》呢，我还叫了顾秋，这会正门口候着您呢，我们今儿找你有正事要做！”
　　“不是看电影么？”浦覃明被他拉的睡不稳，只好作罢爬起来理了理头发，一边去炕边摸头油，一边打哈欠问道：“有正事你找我？我是个干正事的人儿？”
　　闻言三姨太又要笑，向凯文瞅他拿了头油就知道是要出门的意思，心里松一口气笑道：“你在大英大学里不是学的戏剧嘛，莎士比亚、莫里哀在您这儿都是老熟人了。我和顾秋写了个本子，看完电影打算让你瞅瞅。”
　　闻言浦覃明梳头的动作停了一下，很快又继续调笑道：“哪门子老熟人？我熟个屁啊。当年我去大英读书是怎么个情形你又不是不知道，洋鬼子上课和读天书一样，一句听不懂，鬼知道说的谁是谁？”
　　向凯文哈哈哈的笑了起来：“那也比我们这种没出过北平的强，您开过眼界，到底是喝了几口洋墨水的。”
　　“凯文，光听你那名字也不像没见识的。”浦覃明调侃一二，一边跳下炕，一边顺手拽走三姨太手里的烟枪道：“女孩儿家少抽几口，还没完没了了！”
　　“给我！”三姨太扑上去夺下：“侬挣下这金山银山，我才能抽几个大洋？”
　　眼看着夺不过，浦覃明只好作罢，摆了摆手神色萎靡的和向凯文出门了。待出门碰上等在大门外的顾秋，他才打起精神调侃一二：“你们是冲着电影去还是冲着王汉伦去啊？”
　　“呦！”顾秋赏他一拳：“您还知道王汉伦啊？”
　　“美人儿他能不知道？”向凯文嗤笑一声：“说起电影浦老板未必知道，说起美人儿浦老板是门清儿啊！”
　　“我一个做生意的，知道电影能发财？”浦覃明笑呵呵的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美人在生意场上助兴，电影虽然新鲜可片子没什么意思，又悄没声的看着憋得慌…再说我看过卓别林后，咱们的电影就真没什么看头。”
　　“唉…”顾秋摇摇头，言语里颇有几分叹惋：“在电影上我们确实不如洋人，可人家还没嫌弃我们，我们就自己说自己狗屁不是了。”
　　听他这么说，浦覃明自知说错话了，立马笑着打哈哈圆回去：“怎么就狗屁不是了，我们的女演员比他们的好看多了。洋妞露胳膊露腿的不矜持，眼窝深的连眼泪都流出不来，都不知道是哭是笑。”
　　“这倒也是。”顾秋笑了，他拉开向凯文挤到两人中间：“浦老板，今儿我请您去真光电影院看电影，看完咱哥儿几个再出去溜一弯，商讨商讨我那新写的本子，您给指点指点。”
　　“哎，可别捧我！我一看书就头疼！”浦覃明心里明镜似的，他们两拉自己出来，哪里是要商讨新本子，分明是想让他投资顾秋的影楼。自打三年前顾秋去了趟香港，便入了魔一般的迷上了电影，嚷嚷着要拍属于中国的电影。打那时起，他便疯了一般的修影楼写本子鼓捣摄影机，恨不得立刻出一个新戏红透半边天，扬名四海为国争光了。可时至今日，也没见他蹦出一个响屁，倒是顾老爷子登报纸从此不认他这个不务正业的儿了。
　　浦覃明正心里琢磨着，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怎么拒绝，就被他二人按上了车，直往电影院去了。
　　《孤儿救祖记》的电影故事倒是新鲜，可说来说去也不过是家长里短婆婆妈妈的故事，旧酒装新瓶，又是悄没声的出字幕。浦覃明没看了一刻钟，就头一歪靠着椅背打起盹来。电影院里昏昏沉沉，有人许是头一次看电影，新鲜的不住喊叫，吵的浦覃明半睡半醒间，想起来的竟然是当年父亲带自己去看电影《定军山》时的情形。
　　那时候外国人的电影传刚到了北平，众人都稀罕的了不得，单是一辆火车开过来或是奴仆给园子浇水都看的津津有味。浦覃明那时候还小，也看着新鲜，倒是他爹老浦除了头一次瞪大眼睛看了一回，之后便都是摇头晃脑的感叹洋人的电影不如京戏。之后能让老浦再看瞪眼的，也只有丰泰照相馆出的《定军山》了。老浦说，这才是属于中国人自己的电影。
　　浦覃明总觉得，老浦是因为没命赶上看卓别林和劳埃德，否则是不会瞪着眼睛给谭鑫培叫好的。《定军山》有什么好看的？又听不见唱，老头穿着戏服耍把式，演的演的人就没影了。那时候看《定军山》，浦覃明睡得比现在还香。待散了电影，顾秋凑上去问他：“演的好不好？”
　　睡得挺香。
　　浦覃明含含糊糊回答：“哈哈哈，王汉伦人挺美。”
　　“那是。”顾秋嘿嘿一笑：“哎，浦老板，我们影楼新招了几个新演员配咱们的新戏，比王汉伦还美，今儿晚上我带女孩子们给您过过眼？”
　　浦覃明走着走着就停下步伐，眨巴眨巴眼睛，盯着何凯文和顾秋说道：“谁和你咱们啊？说投资了嘛？这是赖上我了，摆鸿门宴啊？”
　　“不能够啊！”何凯文连忙帮腔：“顾秋的意思是，小姑娘们长的好看。浦老板不是最爱惜美人嘛。新招的这几个，是从戏班子里挑出来的，模样身段都是一等一的好，您看看配不配角色。”
　　“没人掏您兜里的钱！”顾秋嘻嘻笑着拍拍他的兜：“放心吧！你看你，跳出老封建又入了资本家，属铁公鸡的吧？”
　　浦覃明顾左右而言他：“人真的美啊？”
　　“美！美！全是小姑娘个个都赛过殷明珠王汉伦！”向凯文帮腔。
　　浦覃明白他一眼，故意挑刺一般问道：“那到时候我要是看上谁，这能带走嘛？”
　　“能！”
　　“当然不能！”顾秋扯着嗓子义正言辞拒绝，说着还捣了何凯文一拳：“我们是正经的影楼，不搞这些下三滥的玩意儿！”
　　嘴上说着正经的顾秋是挺正经的，饭局子上讲戏讲的唾沫横飞，又是铺垫又是转折的。可那些个新签下的演员倒是不怎么正经，单以为签约要做大明星了，有几个胆子大的，都敢在桌子底下踩浦覃明的脚。他既不好拆顾秋的台，又不好吃窝边草下手，只能不动声色的躲了躲。可那些个女戏子性格开放，只当他是个纯良多金的正经人，还以为他是腼腆，便越发的肆无忌惮暗送秋波蹭腿踢脚。
　　眼瞅着躲不过这桃花，又撩人撩的心头痒痒，浦覃明便大大方方的照单全收了。一来一回几个眼神下来，后脖颈就挨了向凯文的一掌：“讲戏呢！甭走神！”
　　顾秋被他们这突如其来的出声打断，连忙从戏里回过神来问道：“怎么，这儿不妥？”
　　“妥。”浦覃明笑了笑，插嘴道：“我听半天故事，敢情你还是打算拍戏曲电影？”
　　“那当然。”顾秋毫不犹豫：“洋人拍洋人的，我拍我们的。我就拍咱的戏曲故事，我就不信洋人他有这个。”
　　“这…”浦覃明听着心里直发愁，自己怎么就非遇上这么个固执的爷！这戏曲片虽说受众好，可到底是“听戏”，重在“听”上。拍成个哑巴电影要怎么演？座儿们坐堂下听戏还能叫好，坐电影院里怎么叫？他顾秋拍了三年也没拍出个名堂来，要么说他不愿意给顾秋投资呢：“戏曲片咱们中国也拍的不少啊！谭老板和梅老板都拍过，过来过去都是那出名的几折子戏，你如今能玩出什么花样来不成？况且如今流行的都是穿高叉旗袍小高跟的现代戏，你不如也写一出罗密欧与朱丽叶的戏，我替你投资？”
　　“洋人的故事再稀奇，也不对我的胃口啊。再说我们中国也有梁山伯和祝英台啊！”顾秋叹息一声，似乎也实在是发愁为难的紧：“如今电影说的话儿都是大白话，哪里有以前戏文唱词的意境。”
　　“可电影终归是没音儿啊！戏离了唱，还怎么叫戏？若是电影能出声那就好办了。”浦覃明指出要害，听着顾秋又絮絮叨叨，他本想争辩什么，可突然间心下一塌觉得累的慌。左右顾秋固执，又不会听他的，争辩也没什么意思。于是浦覃明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陪坐的几个戏子身上。
　　这几位小戏子模样身段倒是都不错，只是如今不唱戏了也没做演员，瞧着散漫，光看穿着打扮行为举止倒也认不出出身来。他才想开口问向凯文和顾秋上哪儿找的这么唱戏多女孩儿，便在一个角落里看见了一个十分不起眼的男孩，这些个小戏子里唯一的一个男孩。
　　“呦！我们这儿还坐了个男孩？不是说全是姑娘么？”浦覃明惊奇：“吃半天饭了，我竟然没看出来？”
　　“我也没留神，顾秋你怎么把他也叫来了？”向凯文问道。
　　顾秋甚是纳闷，挠挠头也是一头雾水：“下午你让我挑几个好看的姑娘，许是我急急忙忙看错人了吧？”他才说完，桌上几个女戏子就偷偷笑了起来。
　　“你简直是胡闹，都男女不分了！”向凯文笑骂一句，又和善的冲那男孩招了招手道：“小庭芳你来，来了怎么悄没声坐那儿去了？来坐我身边。”
　　“呦？挺熟？”浦覃明调笑一声，看了看向凯文，又瞟一眼清瘦文静的男孩问道：“老向，我弟说你养戏子，莫不是真的？”
　　“浦覃昭这个小兔崽子胡说八道你也信！”向凯文笑骂一句：“这位是庆云班的班主，董庭芳。”
　　“半大孩子做了少班主，看来活不错，有两下子啊？”浦覃明顺手扯来一把椅子放在他和向凯文中间，拍了拍座儿道：“小孩儿，坐吧。”
　　“我不是小孩儿了。”
　　原本浦覃明只是随口调侃一二，不料董庭芳竟然脆生生的反驳一句，双眼瞪的溜圆：“您抬爱了，我也不是因为活好做的班主，是老班主被人打死了，大家伙都不接这烂摊子，我没法儿硬着头皮上的。”
　　这突如其来这一句，浦覃明愣神的功夫也明白了一二。也是，这孩子要是了得，也不至于把一整个戏班子都签给顾秋这样没前途的影楼。
　　“您这是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中嘛，当代小诸葛嘛！”向凯文笑着示意董庭芳坐下，又向浦覃明解释道：“你这几年忙着做生意，不大去园子里听戏，也不知道这里面的事情。庆云班老班主是名旦董月秋，就是曾经给你们家郡主娘娘唱戏的那位。他半年得罪了个法国人，人家大使馆不依不饶的，咱只好拿命顶了。庆云班这才烂了摊子，走的走散的散。”
　　“哦，是董月秋啊！”
　　“洋鬼子当道，到处圈地修洋房就差横着走了。咱的皇上只知道躲起来娶老婆，老百姓能捞着好？”顾秋嘬一口酒，长叹一声：“憋屈。”
　　“妄议皇室得杀头。”浦覃明眯着眼睛调笑一句。
　　“如今都民国十二年了。”顾秋满不在乎道：“改朝换代，宣统皇帝杀不着我。”
　　“呦，厉害了。”浦覃明喝酒喝的有些头疼，他本就是被向凯文从床榻上揪起来的，此时也颇有几分困意。向凯文看他兴致不高了，连忙道：“你们谁给浦老板亮一嗓子？浦老板能不能投资咱们的电影，可就看诸位的本事了。”
　　“八字没一撇呢，高帽子慢点戴。”浦覃明确实对什么戏曲电影没什么好感，没意思又不挣钱。平日里听戏归听戏，可他一个中国欧洲两处倒卖烟酒咖啡呢绒布货物的商人，没必要插手电影行业。
　　说话间几个女戏子知道自己出名当明星的机会要来了，当下自告奋勇的要给浦覃明唱一段。浦覃明歪头心里面刚想挑一个身形丰满模样姣好的女人，他不经意地舔了舔嘴唇正要开口，不料旁边的董庭芳猛地站起来，中气十足地说道：“浦老板您要是不嫌弃，我给你来一段。”
　　“呵？”浦覃明心下刚冒出来的旖旎心思一停，登时有些哭笑不得。他挑女人，突然冒出个不识眼色的半大小子算怎么回事？可眼瞅着董庭芳一脸的正义凛然，也不好拂面，只能怏怏地说到：“那你来一段吧。”
　　“哎，得了，您听什么？”
　　闻言向凯文不由得笑着看了浦覃明一眼，又轻轻的摇了摇头。
　　“那就《定军山》吧。”浦覃明没什么兴致，随口点了一出。
　　“浦老板这就是您不懂行了。”董庭芳小脸板正，一板一眼道：“我是唱旦角儿的，老生的唱不了。”
　　“那捡你会唱的唱罢。”
　　“就…唱一出《游龙戏凤》吧。也不必配戏，我一人能唱两人的。”董庭芳说着，也不看他，只稍作酝酿，开口便唱了起来：“月儿弯弯照天涯，问声军爷你在哪里有家……军爷做事理太差，不该调戏我们好人家…好人家来歹人家，不该斜插这海棠花…”
　　少年郎声音敞亮清澈，突然开口倒是让浦覃明愣了一下，听他唱完旦唱生，字句间切换的倒是流畅自然，全然没有违和感。浦覃明如此这么近听戏倒也是头一遭，于是便笑了笑，压着嗓子对顾秋说：“这孩子唱功可以啊！”
　　浦覃明不怎么懂戏，顾秋连忙摆了摆手嬉笑道：“你还夸他呢！《游龙戏凤》啊！他这是自比李凤姐，拐着弯说你调戏他们戏班子呢！”
　　“呵，还有这意思呢？有点意思啊！”浦覃明嘴上笑着，可眼睛里确没有一丝笑意。他不动声色的在菜盘子里捡了一朵装饰用的花捏在指间把玩，听他唱到“海棠花来海棠花，倒被军爷取笑咱。我这里将花丢地下，从今后不戴这朵海棠花……”时，便缓缓起身把手里的花别在董庭芳的耳朵上，低低笑道：“既然你骂我不正经，我也不要枉担这虚名啊！”
　　浦覃明算是个情场老手了，荤素不忌，逢场作戏时旁人也很难辨出真假来。听到他附在自己耳边低笑，成年男子身上的烟味儿和香水味扑面而来，董庭芳到底年纪小，登时耳根子都红了。他气息不稳的唱罢最后一句，连忙抬手揪下耳边的花，急匆匆说道：“浦老板，我献丑了。”
　　眼瞅着孩子急了眼，浦覃明这才笑了起来：“不丑，好看着呢。”他面上笑着，心里却道：这孩子倒也有意思。如今这世道上，他身边还真少见这样率真鲜活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