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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杨夫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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沐浴过后,一路舟车劳顿的疲乏都涌了上来。郗义懒洋洋地倚在床边,看着姬景有条不紊地更衣,层层换上出门会客的正服。
他直起身来,开口问道,这都过了戍时了,深夜拜访,不妥吧?
姬景合拢衣襟,低头系着腰带,回道,我身份本就受人怀疑,要是再直接上了杨府的门,便更落人话柄了。
他将郗义的里衣丢向床上之人,催促道,你也快些更衣。我每次来看母亲,都是深夜里悄悄过去。母亲体谅,也从未说过什么。
从未说过什么,却未必不想说些什么。自己的儿子回家,却要遮遮掩掩,做贼一般。杨夫人心里总不是滋味。
可景儿说,如此布置,是为了救人性命,更为了社稷安稳。她虽然不理政事,但一个名字,与活人性命,孰轻孰重,她还分得清。
月上枝头时,杨夫人在屋里摆下茶果,吩咐厨房准备了姬景爱吃的杏子酥果与白桃茶。她方更衣完毕,正门笃笃几声,被人叩响。
这孩子,不愿她等待,总爱早来。
她笑意浮上眼角,匆匆对镜补一补妆面,走出去开了门。
姬景笑眯眯地站在门外,母亲,近来可好?
好,好,她正欲仔细端详一下许久未见的儿子,却冷不丁见着他身后那人。
平日里姬景都是独自过来,连若风也不带,今日却一反常态,带了人来见她。杨夫人打眼一瞧,这人身姿矫健面目俊朗,只道他是哪位兵家少爷。不过她离京太久,现如今姬景同谁亲近,与何人交好,她也不管不问了。
这位是…她心中念头不过一瞬,面上仍是慈祥温和的笑意。
在下郗义,那人忙站出一步,拱手道,见过夫人。
杨夫人顿了顿,心想这人生得虽好,礼数也周全,然而举止生硬,总觉得有些怪异…
母亲,姬景扯一把郗义,解释道,我同您提过的,就是那位常常助我,帮我除奸恶,镇朝纲的恩人。
恩人?郗义挑眉看向姬景,心里又重复了一遍,恩人。
姬景简单一句,然而这里面弯弯绕绕,往事可复杂得很。陈年旧事,她多多少少,都听过、知晓。杨夫人心中隐约有了主意,却不改面上笑意,柔声道,如此,请入室一叙。
姬景平日里政事繁重,如今在母亲面前,终于松下心来,将这几月的事,无论大小事无巨细,都讲给杨夫人听。
话间絮絮叨叨,尽是挂念。
杨夫人也同他们闲散说些平常家事,渐渐就说起这二姨母家的长女又添了个儿子,说起房内有个丫头也该许配出去,说着说着,就绕到了姬景身上。
你同永清的婚事,可定下日子了?圣上指婚是天大的荣恩,可不敢怠慢。
姬景下意识地瞄一眼郗义,又猛地撤回目光,垂眼道,还不曾。
杨夫人摇一摇头叹道,也罢,你们小儿女间的事,我不懂,亦做不得主。
景儿,她似是突然想起,说道,我早些吩咐厨房为你备下了点心,怎么还未送来?你且去看一看。
姬景嗯一声,随口道,我叫个小厮去问一声。
你去吧,杨夫人看着他,你许久不来,四处走动一下也是好的。
姬景一愣,旋即了然。他有些为难地看一眼郗义,犹豫再三,还是起身出了门。
厨役们同他多年相熟,见他来了,一口一个少爷叫得亲切,少爷且等一等,马上便好。少爷,新出笼的糖角,您尝一尝,还有这刚下的瓜果,甜得很,昨日舅爷府上刚送来了风干火腿,您…
他惦记着事,有些心不在焉。好容易寒暄一圈,他叫个丫鬟取了点心盒子跟着,便匆匆往回走去。
到了门口,却见母亲的贴身丫鬟花桥等在门边。一见她来,花桥举起手指贴在嘴上,比了个噤声的动作,又指一指门内,示意他稍等勿扰。
姬景只得等在门外,担心母亲不知要问郗义些什么,又要同他说些什么。母亲怕不是已经看了出来?她可是不喜郗义,要劝他…
种种念头在他脑海中纠缠,似乎过了百十炷香那么久,门才终于打开了。
郗义对杨夫人点一点头,走了出来。姬景仔细琢磨着他脸上的表情,正要拉住他细问,便听杨夫人对他招一招手,直截道,你来。
这一进一出,屋子里的气氛便不同方才了。
姬景最不擅长应付此等情景,更不知要如何蒙混过关,只得老老实实地坐下,沏满桌上的茶盏。
杨夫人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模样,心中暗叹一声。姬家男子向来如此,少时家教森严,从不知情爱为何物。然而这种事,哪里是不说不讲,便不存在了的?
越是心思单纯之人,一朝动情,就越是执着笃定,一往而深。
她语气温柔,问题却开门见山,郗义他,是你何人?
姬景飞快地看一眼母亲,随即却更深地低下头去,仿佛不敢见她似的,小声道,是…挚友。
你不必瞒我,你对他,可有它意?
姬景惊于母亲的明察秋毫,却也蓦得卸了重负。此次他带郗义来同行,本就是个见父母,正名分的意思。他定住心神,坦诚道,有。
这一个有字,平平淡淡,说出口的瞬间,却在他心中掀起轩然大波。我对他,有意,他心想,我竟也不知晓,自己何时对他起意?这许多年来,是非纠葛,恩恩怨怨。到头来,二人不知不觉间,已是难分难解。
即便是意料之中的回答,还是叫杨夫人的呼吸滞了一瞬,她皱了眉,半是担忧,半是无奈地问道,你可是嫌永清公主并非皇嗣?她父亲也是前朝肱骨之臣,功镇社稷,泽被后世。这御封的外姓公主,可比深宫里的娇女们,更难得。
不是…姬景摇头,解释道,我虽在朝为官,却不想随波逐流。姻亲相护之举,我不愿做。如果要娶,也只能是…他张了张口,平生第一次说出那个词,挚爱之人。
杨夫人心道果然,她长叹一口气道,景儿,世事难有两全之法。
这话她不愿说,却不得不说。姬景与郗义都年纪尚浅,虽然历经磨难,一个两个都是人中龙凤,英气豪杰。然而在感情这种事上,书读万卷何益,功高盖世又何益?人在心高气盛的时候,往往一厢情愿,想不到世事残忍,并非总如人所愿。她这一生历经坎坷,有些苦便不愿姬景再吃,因此此刻,也不得不说这伤人心的凉薄话。
夜色愈深,浓重稠云将星月也隐了去。花桥提一盏油灯,晃幽幽地照亮了街角。
姬景拜别母亲,又被塞了好些吃食与衣鞋,这才同郗义一起,慢慢走回到下脚的客栈去。
一路上他心不在焉,脑中总回想着母亲最后同他说的那些话。
鹰隼与家雀,你要将哪一个关进笼里,养在家中?
你喜欢鹰隼,但它在笼子里,活不了。
活不了,活不了吗?
那若是这鹰隼,不稀罕广阔天地,偏偏就爱与他偏居一隅呢?
明轩,郗义唤他几遍都不见人答应,于是提高声音又喊他一声,明轩!
姬景蓦然回神,看着身旁之人,心中只觉得凄凉寒彻,明明此人近在咫尺,正不错眼地看着他。他却觉得郗义仿佛如梦幻影,眨一眨眼,便要烟消云散。
郗义,他幽幽开口道,方才我走开那一阵,我母亲…同你说了什么?
郗义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他。半晌,他笑了,笑容却有些勉强。郗义抬手抚上他的脸,在额间落下安慰一吻,没什么…明轩,夫人是聪明人。她比你我,看得更透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