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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萧云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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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1.萧云惜
冬,来了。
今日初晨,我凉得失去了睡意,早早便醒来了。罗帐微启,透入些许冷意。
我呆呆望着罗帐顶,又一年,要过去了啊。
日子漫长得像看不尽的宫廊,这头是明媚,那头是阴沉。日子,来了,又去了,每日每日,都是如此。
看着宫廊,有时候我以为我已然死去。
然。每年的冬,总是提醒我。不,你还好好地活着。
活着。
轻轻撩起罗帐,玉足先探,刺骨的森寒让我禁不住皱起了眉。
今年的冬,好冷。
那年,那冬,也很冷。
勇哥哥,广哥哥又欺负我了。我捂紧双颊,不满地瞪了身后的杨广一眼。可恶,每次见到我都要死命地揉我的脸,痛死人了。
广弟,你怎么又在逗云惜了。杨勇蹲下来与我平视,轻轻拉开我的小手,温暖的手柔柔抚上我的脸。还疼么?低沉的声音溢满了深深关切。我心里一动,抬眼看去,正正看入杨勇的眼。
勇哥哥不是宫里最好看的男子。自后梁到隋朝,即使足不出户如我,后梁孝文帝的女儿萧云惜,也看见过无数的美男子。
灿亮若黑夜里夺目的星子,他有着最最引人的眼睛,让我只能怔怔看他。能够拂去一切冰冷丑陋,他有着最最温暖的手,每每触碰我的脸我的手,我便不再悲伤不再畏惧。足以融化冰天雪地,他有着阳光的笑容,每每微笑看我,我便也牵起一抹微笑。
我是时时追随阳光的向日葵,只愿追逐阳光的温暖。
从梁朝的宫殿到隋朝的宫殿,自第一次看见他,便不能移开目光。
我是没有阳光便不能存活的向日葵。
入宫前,当时的占卜师仔细推敲了我的生辰八字,最后得出八字结论——母仪天下,命带桃花。
当时的我不解,也不屑。
可是自从遇见杨勇,我开始感激上天,让我有这八个字的庇佑,弥补了身份的不足。
我知道,这八个字,能助我陪伴杨勇左右,当上太子妃,乃至一国之后。
母仪天下。
我不希罕荣华富贵。但我希罕他身边独一无二的位置。
我想要那个位置。
入宫之时,我仅仅九岁。杨勇十七岁。杨广十五岁。
杨广与杨勇惊人地相似,一样英挺的眉,细长的眼,挑眉轻笑时,宫人们便不能够分清谁是谁。
我爱上的却是杨勇。
入宫当日,独孤皇后欢喜地逗我玩,亲热地抱我。
参见母后。稳重的男声惊得我猛然一抬头。殿中不知何时已多了两个少年。
独孤皇后又亲热地捏捏我的脸。随后才抬头笑道,你们来了啊。
尔后,转过头对我说,云惜丫头,他们是哀家两个不成材的皇儿。
云惜丫头,将来哀家要将你许给他们之中的一个。你喜欢谁呢?
我闻言,不禁羞了起来。但我还是状似落落大方地抬起头,打量起他们。
他们一前一后地负手而立。稍前的黄衣少年将发一丝不苟地冠好,头上皮弁镶九琪①,绛纱单衣,白袜乌靴显得庄重而整洁。稍后的玄衣少年则只是用紫色发带随意束起了发,白纱中单,绛纱蔽膝,一脸无所谓的笑。与大气庄严的殿堂格格不入。
我不禁皱了皱眉。然,这只是一瞬的不满。
因为,这时,黄衣少年笑了。
眉眼只得一弯,那漆黑的眸子便开出三秋桂子十里荷花来,瞬时攫住了我全部的心神。我竟将九年来爹娘悉心教导的礼仪忘得干干净净。独孤皇后不知何时已经放开了我,我不由自主地步下大殿,像失了魂一样跌跌撞撞地走到黄衣少年的身边,紧紧攥住他宽大的衣袖。
这时,我不意瞥见玄衣少年眉头一蹙,很快又恢复了常态。
他在不高兴什么?
还未来得及我多想,独孤皇后便轻轻笑了起来,慈爱的脸上似是满意又似失望。
勇儿,你果真是天命所归啊。
黄衣少年不答,反而牵起了我的小手,低头送给我一个温柔浅笑。我几乎要醉在他的温柔中,仅凭他握紧我的手。
母后,我一定好好珍爱云惜。最后,黄衣少年坚定地允下承诺。
独孤皇后又转向我,展开慈祥的笑,不再年轻的脸上绽出条条细纹。云惜丫头,为了能够站在勇儿身边,你得花费更多的努力啊。勇儿身边的女人,必须是最优秀的。
最……优秀的?我疑惑了。什么才叫作最优秀的?
我吃力地抬起头去看黄衣少年,大大的眼睛里盛满了疑惑。
黄衣少年只是笑,笑越温柔越灿烂。
就是琴棋书画皆通晓,知书达理,贤淑得体。一直没开口的玄衣少年突然插嘴。他之前随意的笑不见了,露出一脸挑衅,仿佛在质疑我的能力。
怎么样。云惜丫头,你能做到吗?独孤皇后似是没注意到我们之间的暗潮汹涌,笑问。
能。我能做到。我毫不迟疑地答道。
为了他的笑容。还有一点的不服气。
我曾经认真思索过这个问题。既然两人是那么地相似,那为何我会毫不迟疑地选择了杨勇而非杨广。
要说才华,杨广比杨勇更出色。杨广五岁便写出了诗歌,其文采武略更深得隋文帝的赏识。
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
一曲《春江花月夜》,字字珠玑。
一扫文坛的颓靡之风,清标出众。生在帝王家,重武轻文的风气下,竟也能不荒废天赋。这着实让我惊叹。
那时我想得出了神。
倚着宫廊边朱红的柱子,视野茫茫,尽是隆冬的雪。
天地间,纯净得那般诱人,就像杨勇的笑,纯粹得很。
我忍不住要伸出手去触碰那些纯洁调皮的小精灵。
一只手从后面伸出捉住我的。
勇哥哥——我来不及多想,急急回转头去看。
你的勇哥哥在那边呐。惊喜转过头来,看到的却是嬉皮笑脸的杨广。他笑嘻嘻地轻点宫廊尽头,那里正有一个人不急不徐地走向这边来。
像是被从头浇了盆冰水,我失望地瞪了他一眼,便伸长脖子张望宫廊的尽头。
杨广用手使劲地扳过我的脸,正正地望我,眼观眼,鼻对鼻。
与杨勇相似的剑眉星目,杨勇让我气定神闲,他却让我无力招架。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你就这么喜欢皇兄,这么讨厌我么?杨广抿起唇,勒出一道不悦的直线,眉头紧蹙,眼睛里透出狠厉。
他谈吐间散出的热气染上我的脸,我心下不由得有些慌张,就拼命地挣扎,想摆脱他的手。
说。杨广吐出简单一字,语气渐冷,一手揽住我的腰,身子慢慢朝我俯下。
广哥哥。看着他越来越近的脸,薄唇几近要贴上我的,吞吐的气息更让我心悸。远处杨勇越走越近,我慌张,挣扎得厉害,脸上渐渐热了起来。
你脸红了。杨广忽然松开我,冰凉的指抚过我的唇,然后退后一步,愉悦道,原来你不止对着皇兄才会脸红啊。
脸上又是那种轻佻的笑。
让我想狠狠地刮他一掌。
广哥哥。我气极反笑,柔柔甜甜地唤他,顺势靠过去。
你喜欢我吧?
杨广一怔,随即唇边挑起一抹笑。他抬手轻抚我的脸,凉凉的指尖却让我的脸泛起热度。
可是,我喜欢的只有勇哥哥一个。我不自在地偏过头,冷冷地吐出这样一句话,满意地发现他听罢脸霎时失去了血色。
主动权握在我手里了。
我得意地转身,撒落一连串清脆的笑,张扬胜利的喜悦,朝杨勇奔过去,熟练地钻到他怀里取暖。
勇哥哥。
我只喜欢你。
年岁渐长,豆蔻年华。行不摇裙,笑不露齿。待在深宫几年,我在独孤皇后身边精通了琴棋书画,学会了知书达理,赢得了宫人们的交口称赞。我符合了一切站在杨勇身边的条件,所有人都说,我是最完美的女人。放眼隋文帝的后宫,弱水三千也不及我分毫。
能得到隋文帝的一句,“生得倾城貌,天赐玲珑心”的,又有谁?能得到独孤皇后点称许的,能有几个?
勇哥哥。
六年了。我望穿秋水,蹙损春山,也不过盼的今日。
我就要一尝夙愿,永远站在你身侧。我们会结为秦晋,我们会共谱琴瑟,我们会成为世人称羡的眷侣。
百年千年乃至万年,我会助你成为青史上名留千古的圣君,我会让我们的爱情成为世世代代流传的佳话。
云惜。天这么冷,你怎么跑出来了。厚厚的白狐裘披上我的肩,温暖的大手仔细替我系好绳子,拂去扑簌落在我头上的雪花。
甚至不用回头,我就能知道是我的勇哥哥。这种温暖,是他专有。
我在看梅。我仰头一笑,无辜地瞧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吐了吐舌头。
空旷的园子里,白茫茫的一片。
就像我的世界里,全是他纯净的笑。
满满满满。
只有一株孤零零的梅,迎朔朔寒风怒放,丝毫不惧冰天雪地折人的寒冷。那冰雪中唯一的一点殷红,倔强而坚定,却又单薄得让人不住怜惜。
我禁不住挣开杨勇的手,朝那株孤梅伸手。
她看上去是那么地脆弱,让我忍不住想要扶她一把。
谁料杨勇反手一握,紧紧攥住我的手。
我吃了一惊,抬首,不懂他为何要阻我去扶那孤梅。
杨勇静静锁住我的双眼,沉静而深情,再一次让我醉在其中。他轻轻扣住我微凉的手,恰到好处地用力,我使不出力去挣脱。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云惜,我永远不会放开你的手。他的允诺如当日在独孤皇后面前一般,决不会让人有质疑的余地。
我终于释然。在心底我一直有些怀疑,怀疑他是否用情如我一样,抑或是只当我是摆设是那八字箴言。只是,这些怀疑都在他的允诺下成为曾经。
我笑了。努力笑得像他一样灿烂纯粹。
定不负相思意。
杨勇也笑。这次出征归来,我一定奏请父皇,允我们大婚。云惜,我等得太久了。他拥我入怀,手仍紧紧扣住我的。
十指紧扣,一生相守。我喃喃说道。
云惜,我们会相守一生。你会是太子妃。是母仪天下的皇后。也是我今生唯一的爱。杨勇的吻爱怜地落在我的发际,暖暖地落在我心上。凯旋以后,我们将会大婚。
没有以后了。
他的话仍萦绕耳边,可是他人已不在。
年年岁岁花相似,怎么就已物是人非?
不顾寒意侵袭,我双足落地,仅着白色单衣,疾步推开赤红木门,迎向彻头彻尾的寒冷,迎向遍天遍地的雪色。
深吸一口气。撩起衣摆,我盈盈一拜。嘴角勾起弧线,身体旋起一个完美的弧度,我旋开了心里的回忆,抛却心底淡淡的思念,听凭许久已未起的舞步,越发轻盈。通体的白,我完完全全地融入了难得干净的世界,拾起了早就逝去的笑容。寒冷像刀子一样贯穿我僵硬的躯体,我笑,我饮泣。
气喘吁吁地停下,踉跄几步,靠在那株不知静立多少年的孤梅身上。
我笑。身子到底不如当年了啊。想那时,也是在这株孤梅下,我日日起舞,为的是能在勇哥哥凯旋时能为他舞出一曲凯歌。我每日每日在想,以后如何如何。他一句以后,我浮想联翩。
可是。勇哥哥。我们没有以后了。
前线很快传来了捷报。凯旋指日可待。
军队踏上归程了。勇哥哥大概也很想快些回来吧。
军队驻扎在皇城外十里了。勇哥哥应该也在这些人之中吧。
将士在朝堂上论功行赏了。勇哥哥是领头的将领,大概会得到皇上重重赏赐吧。他会在朝堂上就提出大婚的请求么?
云惜。空旷的园子里蓦地响起沉稳熟悉的声音。
我欣喜地转身,发稍在半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勇哥哥,我们就要有以后了吗?勇哥哥,我有很多很多的话想跟你说。
勇哥哥,我——
已经出口的呼唤硬生生地截住了。六年来从未错过的直觉竟然出错了,身后的是杨广而非我日思夜念的杨勇。没有人比我更熟悉杨勇,我怎么竟会认错了呢。
是因为分隔太久而陌生了么。
我侧头,朝一身紫色戎服的杨广抱歉笑笑。对不起噢,我认错人了。
杨广但笑不语,抱着一个血迹斑斑的头盔。
重逢的喜悦让我马上忘却了错认的懊恼。广哥哥,勇哥哥还未过来吗?
杨广闻言,不笑了。
他几步走到我面前,干净的右手轻轻按了按我的肩,左手提住头盔上的红缨,提到我面前。
我愣愣地接过,愣愣地看着,抱在胸前。然后,疑惑地侧头,问道,勇哥哥呢?
杨广凝住表情,看上去是用尽气力压抑着颤动的身躯,他伸出手,紧紧拥我入怀。
云惜,你要坚强。他的语气冷得像他的手,冷得直透入我内心最深处。
我轻轻挣开他的怀抱。很奇怪。杨勇的手我怎么使力也挣不开,可是他的怀抱我毫不费力就逃离了。
明明是春暖花开。怎么比杨勇离去时的数九隆冬更冷呢。冷得我什么也想不到,冷得我无法去反驳他的话,我明明每夜都能梦见杨勇在对我笑,在对我述说我们的以后。怎么可能。怎么能够。杨广他凭什么随便用一个头盔就否定了我们的以后。
是的,怎么可能。
广哥哥,你在骗我吧。是不是勇哥哥在逗我玩呢。我仰起脸,不愿相信。
杨广静静看我,脸上闪过无数的表情,怜悯,爱怜,痛心。
我从未发现,相似的笑容竟能够撕裂我的心。
我晕过去了。
那日我抱着那个血迹斑斑的头盔,决定不再骗自己的那一刻,我就晕过去了。
我病了。
自那日起,我就卧床不起,高烧不退,在房里躺了整整一月。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在床榻缠绵间,我破碎地不停地唤着勇哥哥。梦里言语中全是他。
全是他。
模糊间,我听见独孤皇后深深的叹息。她说,当日随意一个玩笑,想不到他们今日的感情已经这般深。天意弄人。
我仿佛还感觉到勇哥哥温柔拭去我眼角滑落的泪,仿佛听见他沉沉地安慰道,别哭。云惜。
不知不觉的情潸,像年前的梅月。落下了,轻缓地,无声地萦绕。
这是勇哥哥吗?
我不敢睁眼。我怕一睁眼就连这些也不复。我用尽力气攥住他的手,说,是不是只要我不哭,你就会留下来,永远不离开。
他沉默一阵,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许喑哑。
好。
勇哥哥,让我摸摸你的脸,好吗?我仍存疑虑,我不敢相信。
他不言语,仅是慢慢抬起我的手,置于他的脸上。
这是勇哥哥的脸。我怎么可能认错?我看了六年想了六年,没有人会比我更熟悉这张脸。我慢慢摸索着,一直到记忆中他深邃的眼。只是,透着微微的凉意。记得,勇哥哥的身上总是散发着温暖。
勇哥哥——
泪眼模糊,我看不清眼前人,但,这确是与他一模一样的脸啊。
我犹疑。你是……我的勇哥哥吗?
他扣住我的手,沉声道,十指紧扣,一生相守。
我欣喜之极,原来之前的一切只是玩笑,我竟还当真了。我挣扎着起身,朝他伸出手。
勇哥哥,我以为我要失去你了。
他将我搂入怀中,揩去我眼角的泪珠,说,我一直在这里。
我笑,仰头费力地将他拉下,因高烧而灼热的唇覆上他的,勇哥哥,不要再丢下我一人。
他沉默着紧紧搂住我,唇瓣辗转间他的唇也渐渐灼热,云惜,我爱你,我不会离开你。
暧昧的气息在我们之间弥漫,我始终不能安下心,我好怕当我醒来会发现一切只是幻象。于是我咬唇,说,勇哥哥,留下来。
只有这样,他才不会离开。
他的眸子顿时变得黯然,深切地看我,呼吸也渐渐浊重。
好。
再恢复意识,已是春去秋来。
每日每日,我都会安静坐在院子里,望澹澹的天,望尚未萌发生机的梅,望风,望云。
我知道,宫人们都以为我有点痴傻。听着他们惋惜的言语,我不气,勇哥哥不在了,原来的我就已经不在了。
这里,很好。
从每一枝花每一粒沙,我都能看见我们的每一次拥抱每一次嬉闹,我都能听见我们的山盟海誓他的甜言蜜语,和我们夭折的以后。
我很怕,有一天我会把他忘记。
这样,很好。
我能够肆无忌惮地想他念他,永远不能忘记。
啪。
太静的园子里清晰地传来树枝的断裂声。
我仍是安静地坐着。是谁,又有何分别。
那人一步步靠近,然后绕到我身前。
他没有说话,可我还是能够认出他,是从前经常跟在杨勇身边的陈将军。
我很高兴,因为我能从他身上看见勇哥哥的痕迹。
云惜公主,你不要这样,太子不会愿意看见现在的你。是痛惜的语气。
他看不见了,不是么。我冷静地答。
静默了很久很久。我依然看树看花,看我们往日的痕迹。
陈将军突然重重跪下!
我不知所措地向后退了退。陈将军——
云惜公主,太子他……他是被杨广杀死的啊!平素里冷静自持的陈将军此时已失了分寸,一个铁血汉子竟然就这样,跪在我一个女子面前,号啕大哭。
他是被杨广杀死的啊!!!我亲眼看着,杨广他握着御赐的和颐剑从太子背后一剑捅入——
一剑毙命么?我佩服自己的冷静。也许,从此刻开始,我就已经是真正的坚强。
——他三次拔出剑再刺入。陈将军大泪滂沱,不能自已地伏在地上。
这样啊——勇哥哥。你是不是很痛?三次呢。我注视远方澹澹的浮云,终又收回游离的目光,低头看向伏在地上抖动的陈将军。他头上的三梁进贤冠②不住晃动。
原来如此。
那你为什么在这里。
陈将军来不及抹去满脸的涕泪,猛地抬头。
因为我要替太子报仇,我不可莽撞送命。
是有几分道理。那你为何又要跟我说这些?我冷冷瞪视他。
这个方才已激动得失去所有冷静的汉子,竟又羞愧低下头,喃喃说道。对不起,我没有能力为太子报仇。
哼。上次见你,不过是一梁进贤冠,现在就成三梁了?陈将军,你官升得很快嘛。我冷笑,俯下身子靠近他。你要是还有一点羞耻之心,就该去死。滚。
陈将军不敢置信我这样一个知书达理的女子竟说出这些话,未及整理衣装便仓皇逃出园子。
上天啊,有没有比你更残忍的?你让我这样一个弱女子一而再再而三地承受噩耗。你是不是非要我坚强得刀枪不入铁石心肠?
我笑。笑得沧凉,笑得无奈,笑出泪水潸然。
引袖拭去眼角的泪。
勇哥哥,你一定没有料到,身边的人会一一背弃你吧。陈将军,杨广,然后是我。
云惜。
我已经不再错认了。这样隐藏掉所有丑恶的声音,非杨广莫属。
杨广蹲下身子,与我平视,一如当年的杨勇。
身子好些了么?怎么出来园子也不多穿件衣衫呢。他见我不语,便耐心地引我说话。
我慢慢侧过身去。
睁大眼睛,我勇敢地直视他。我要看清楚怎样丑陋无耻的一个人,才胆敢弑兄夺位,才能伪装出这样善良无害的君子,才能保持住一贯的与世无争!
恨。
我好恨。
再无法承受排山倒海的恨意和绝望,懊悔充斥了我的心。
我怎么会错认呢?怎么会有如我一般愚蠢的人,将白昼和黑夜混淆呢。
我颤抖着手,柔荑抚上他的脸。这张与勇哥哥一模一样的脸啊。他选择从背后下手,是不是他不忍面对与他一样的脸?
咬唇,闭目,我主动投入他的怀抱。颤栗的身躯,应该不会泄漏我的心思吧。
广哥哥,我嫁给你,好不好?
杨广紧紧抱我,身子也在颤栗。是激动吗?抑或是洞悉了我的意图。
突然间,我好怕。
我怕他会拒绝。那我该如何为勇哥哥报仇?
好。简单一字,自我耳畔悠悠飘过。
这一字,杜绝了我所有的担忧。
整个天地间是洁白雅静的。历经三季洗礼,此刻方才褪去杀戮血腥,生灵在悠远的风鸣中呢喃,然后沉沉睡去。
我也宁愿自己在那个分别的冬季沉沉睡去。
那我便不用承担后来的噩梦和懊悔。
多少年了?
梅年复一年地怒放,越开越烈。就如我的恨。
我笑。拖起被雪水打湿的单衣,踮起脚折下一枝梅。
当年的恨,来得猛烈又迅速。我一个年方二八的深宫女子,站在人生的分岔口徘徊,彷徨不已。爱,缠绵未尽,便要我承受浓烈的恸。
我有多爱杨勇,我就有多恨杨广。
我爱慕了六年的灿若阳光的笑。
我仰赖了六年的亮若星辰的眼睛。
我依靠了六年的温暖的怀抱。
我的世界,都让杨广一剑,一剑,又一剑地毁掉了。
然后,他招摇着一张我最最爱恋的脸,肆无忌惮地时时出现在我面前,我痛苦。我哭泣。
我可以怎么做。我能够怎么做。
报复。报复。报复。
当时我能想到的,支撑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就是报复。
杨广不是喜欢我么。那我就用自己做报复好了。让我来毁掉他的生活罢。
勇哥哥。我发现我唯一爱你的方式,就是为你报复。
勇哥哥。你是我这辈子唯一的爱。
除了你,我不会也不能爱上别的人。
可是,对不起。从今以后,我要将你深深埋入心底,不能教旁人窥见。
晋王妃。太子妃。然后是萧皇后。
披着一身振翅欲飞的凤凰,顶着缀满翠玉珍珠的凤冠,流苏若隐若现我的娇容,酡红如醉。一身珠珠玉玉铃铃链链,娇艳得无与伦复。我羞红了脸,先是迈入了晋王府,成为明媒正娶的晋王妃。我衔了端庄的笑,再迈入了深宫大院,成了母仪天下的萧皇后。
我想了盼了多少年的今日,嫁作人妇,母仪天下,如愿成了皇帝的枕边人。
多少年前我盼得一切,而今我都有了。
只是,这些都是另一个人给与的。
我的幸福和希望,早被他毁掉了。
所以,原先的我也死掉了。
那个知书达理,贤淑温柔的萧云惜死了。
如今,身着袆衣③的是毒辣阴险,容不得皇上恩宠旁人的萧皇后。
皇后娘娘,昨夜里皇上掀了云昭仪的牌子。这已经是这个星期的第三次了。婢女恭恭敬敬地双手端上香茶,一一禀告近日的情况。
我接过茶盏,右手轻轻拈起茶盖,耐心拨开漂浮在茶水上的茶沫。
婢女有些耐不住。皇后娘娘,为何您一点也不生气呢?
放肆。闻言,我微啜一口香茶,缓缓吐出一口气。斜眼瞥去顿时吓得发抖的婢女。
小枣,你跟我有几年了?
回……回娘娘,有三年了。小枣伏在地上,几乎连脸都贴在地上。
只是二字,就吓成这样了么。难怪我从宫人们眼里看到的都是恐惧,难怪妃子们请安的时候都诚惶诚恐。
小枣,跟在我身边这些年了,难道你还没学会沉默吗?再啜一口茶,不禁皱眉。茶煎得老了,下回注意些。
奴婢晓得。
我侧着身子靠在锦缎上,许是发绾得太紧,发鬓间隐隐抽痛。纤手一绕,抽出绾发的凤簪,将黑墨般的发散了一身。
这回,该如何处置她呢。平日里玩得太狠了,这次就随意些吧。
小枣,命人将云昭仪拖下去,杖责一百。然后贬为奴,将宫中的马桶全归她了。额间又开始隐隐抽痛,大概是昨夜里受风了。强打精神,纤指使劲叩叩额头,想将痛感强压下去。
就说……就说云昭仪犯上作乱,逾越身份,竟敢与哀家共用一“云”字。我懒懒地挥挥手,示意小枣赶紧下去将事办了。
闭起双眸,指在发间绕啊绕。刚坐上凤座时,还是诚惶诚恐的,时时束手束脚,放不开手脚去干这些事。每次行刑,妃子们撕心裂肺的惨叫声简直要裂开我的心神,每每此时,我总要害怕得躲进被窝里捂紧耳朵,却总也挡不住那些可怕的嘶吼。
但人的习惯是很可怕的。渐渐,一天一月一年。多少次,妃子挣扎着跌入我的和凤宫,发髻松脱,撕裂声音对我喊“萧云惜,你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你不得好死”。多少次,她们的鲜血淋淋洒满一殿。我只是拖着迤逦一地的朱服,优雅地停在她们的面前,冷笑着俯下身子,修剪得干净的玉手托起她们年轻却不再美丽的脸庞。接着说。
可是,皇上就喜欢这样的我。
让这丑陋的皇宫充斥你们的诅咒,浸淫你们的鲜血罢。这样才能填补我心里的空虚,才能满足我无尽的恨和欲望。
我说谎了。
我知道,杨广喜欢的是很久之前的萧云惜。她善良,纯真,不懂恨为何物,她会为花的凋零神伤,会羞红了脸低唤着勇哥哥。
而不是如今这被仇恨蒙蔽了理智的狠厉的萧皇后。
杨广毁了我的勇哥哥。
那我就毁去他最爱的萧云惜罢。
我只能如此。
毕竟我还是有心的。多少次夜半梦回,我侧头望身旁人,柔荑多少次触碰他这张肖似杨勇的脸,终究是下不了手。
这眉这眼,分明就是勇哥哥的啊。我每夜每夜抚摸身旁这张脸,情不自禁地将吻落在他的唇上,总是错觉身旁的一直都是勇哥哥。
然后,杨广会缓缓张开双眼,激烈地回应我。他会一次又一次地低哑地唤着我的名字,急切却温柔地拥抱我。他会一直一直在说,云惜,我爱你。
夜色朦胧,我依偎着他的胸膛,聆听着他规律的心跳声。我把眼前人当作梦中人,所以我也噙着笑说,我爱你,不要离开我。
萧云惜和萧皇后的差别实在是太悬殊了。我下意识弯起一抹微笑。一点无奈,一点无助。我余下的岁月,大概也只能够跟她们纠缠了。
睁开眼想端起茶盏润润唇。
孰料一睁眼竟直直掉入一双深邃的眼。
是他。头戴通天冠,身披九章冕服④的隋炀帝。
我莫名的笑大概完全落入他眼底了罢。在他的注视之下我竟然有被洞穿心思的感觉,突然就懊恼起来,不禁又笑了。
皇上,难道未见过臣妾的笑?我也不再是当年的二八少女,不复当年隋文帝所说的“生得倾国貌,天赐玲珑心”了。
杨广也笑,伸手挽过一缕青丝,放在唇边轻吻一下。
云惜。宣华夫人——
宣华夫人。我想想——不就是先帝的妃子么。我假作深思状,最后笑嘻嘻地得出结论,皇上最近好像也常去问候宣华夫人嘛。
杨广却仍在笑,笑得让我看不见他的心思。
记得。
自从杨广登基,通过平陈战役再次统一南北后,便不复当晋王时的不近女色,身边的女人是来了又去。
可我仍是坐稳了这凤座,听凭谁也撼动不了我的地位。
是的。我对杨广冷淡。我手段毒辣。我是妒妇。我容不得有哪个妃子待在杨广身边太久。只要杨广太过频繁地宠幸哪一位妃子,她的下场必定凄凉。待在深宫漫长的日子,除了整人的手段,我没学会别的。
但是,杨广依旧专宠我。
无论我做些什么,他从不过问。
初初还有些不知死活的妃子在他面前娇嗔怒骂,他倒好,索性主动帮我将他们统统斩了。后来便无人再敢提及我的恶行。
我一直很清楚我在他心中的地位。所以自第一天开始,我便肆无忌惮,我敢做我想做的,我要做我想做的,我要毁了我所能毁的。
我从不担心他会专宠别人,毕竟,他除了爱我,也并未爱过旁的人。
可是,这次不同。
宣华夫人让我头一次担忧起来。
多少藩国美人,多少似水闺秀也没能让杨广安定下来,但就这么一个宣华夫人,连先帝也未见得多恩宠的妃子,竟让他着了魔。
我竟然开始担心宣华夫人会夺去我的所有。
那次我一直沿着宫廊,信步漫想,想得出了神,连小枣也不知什么时候跟丢了。
接着,我遇见了很得宠的宣华夫人。
她雍容华贵的一袭小袖高腰长裙,外披鹅黄帔风,数朵大度的牡丹绽放在她妖娆的身肢上,更显出她勾人的媚。绾成三叠平云的发上斜插一支浅黄的琉璃步摇,流苏一坠一坠,点在如墨的发间。让人禁不住也随之心上心下。
很媚的一个女子。难怪那么得宠。
她也瞧见我了。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跟前,左手拈起扇柄,右手翘起兰花指轻拈扇面,轻佻地行了个礼。
我不说什么,反倒想看看她有什么花招。
宣华夫人见我默默忍受了她的无礼,便当了传闻都是假的,认为我是个好捏的软柿子,当下放肆了起来。
皇上有不少日子没去你那了吧。她挑起秀长的眉,眼神暧昧而促狭。她斜睨了我一眼,又独乐道,那是自然。这些日子,皇上都在我这呢。
她顿了顿,见我没搭理她,更加放肆起来。
前几日,太医诊出了我怀有三月的身孕呢。宣华夫人刻意抚着尚是平坦的肚子,倾身过来故作小声道,娘娘,听说你也曾有过皇上的骨肉,是在未满周岁时就感染风寒死掉的吧?真可惜呢。
我们越走越远,竟来到通往御花园的,一条长长的石阶。
初来到独孤皇后身边,闲暇无聊时,我曾一一数过,共有三十四级。滚落下去,怕是得重伤罢。
我默默听着宣华夫人大放厥词。口沫横飞。
这是天意罢。勇哥哥,你也不忍我被这贱人欺负是不是?
妹妹,那真是要恭喜你了。姐姐先送你一份贺礼罢。我眼里脸上是多年未现的真挚情意,大罗神仙也该被我骗过了。
宣华夫人得意忘形,此时正兀立在石阶的最顶端,岌岌可危。
就让你随你肚里的孩儿下地狱去罢。我冷静地一推,宣华夫人便轻易地滚落石阶。
一级一级一级。滚下去的时候袖衣翻飞,翩若惊鸿。她还不忘护住腹部。可惜啊,这里是整整的三十四级呢。你护得住么?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死了算吧。
她终于伏在最底下的青石地上,身下缓缓渗出一地的鲜血。我冷冷扫视了她一遍,确认她连同肚里的孩儿也没救了,才平静地扯开嗓子大喊。
来人啊——
当日的事在脑海里一闪而过。被宣华夫人嘲笑的难堪,丧子的悲伤一下子都涌上心头。我艰难地别过脸去,不愿看他那张能让我更加神伤的脸。
广哥哥,你杀了我罢。
云惜。杨广似是被我这声突如其来的“广哥哥”震住了,在我身旁落座,将我拥入怀中。小心翼翼得如捧着易碎的瓷器。
我不是责怪你,他把头搁在我肩上。只是,他们都是我的骨血啊。
我任他拥抱,也静静把头搁在他厚实的肩上,长发如瀑,遮掩住我的心思。
是的。他们。不止宣华夫人肚子里未成形的孩儿。
还有更多。云昭仪的。赵贵妃的。越才人的。到底有多少了?有多少未成形的胎儿被我扼杀在他们娘亲的肚子里,连同他们的娘亲一道下地狱去了。
我不能有孩子,那我便不准其他人有你的孩儿。我枕着杨广肩上的日月,素手覆住他背后的星辰,吐气如兰,平静地说出我可怕的心思。广哥哥,我不准她们有你的孩子。再次天真地,唤一声广哥哥。
自从那次艰难的生育,我脆弱的身子已不可能再孕育孩子。
闻言,杨广抱我更紧。
那她们就不会有我的骨血。只要你喜欢,怎样都可以。
云惜。无论是昨日的你,抑或是现下的你,我都爱。
云惜。我只是你的广哥哥。
只是你的。
他的话从我耳畔萦绕回响,久久不散。
广哥哥,你连如今这个可怕的我也爱吗?他的话竟然头一次触动了我心底最柔软的一处,一滴清泪顺延眼角而下,隐入墨黑的发。
云惜永远是我的云惜。昨日的,今日的,都是同一个云惜。我爱的,就只是云惜,没有别人。
这一刻,是勇哥哥和杨广融为一体了吗?杨广温柔得就像是昔日的勇哥哥,甜言蜜语让人无法质疑。
勇哥哥,是你借杨广之口,告诉我,我依然是你最爱的云惜,你不曾嫌弃这样一个丑陋的我么?多年来的疑虑渐渐释然。
杨广,你真的爱我至此?
可是,我心里就只有勇哥哥一人啊。
再容不下你。
要是当初你并未杀掉杨勇,也许我们都会很快乐。
我仍是你最天真无邪的云惜妹妹。
这样,多好。
我用力握紧折下的梅,枝上的分叉扎出钻心地疼痛。额际又开始抽痛,我开始站立不稳。
天这么冷,你怎么又跑出来了?厚厚的白狐裘披上我的肩,如雪冰冷的大手仔细替我系好绳子,拂去扑簌落在我头上的雪花。
多熟悉的一幕啊。
分别的那一个冬日。勇哥哥也是这样替我系上白狐裘,拂落雪花。
勇哥哥,我在看梅呢。我泪眼婆娑,强忍住彻骨的头痛,艰难地笑。
身后的人伸手扣住我的,恰到好处地用力,让我无力挣脱。
真的是……勇哥哥呢。
他扣住我的手,我总不能挣开。一定是他。
我突然就轻松起来,头也不再作痛了。
十指紧扣,一生相守。我喃喃低语。勇哥哥,我快要站不稳了。
云惜,我们会相守一生的。身后的人慌忙将我搂入怀中。声音变得哽咽起来。
勇哥哥……在哭啊。可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帮你拭去泪水了。
我好累。我好想就这样依靠着你,然后睡去。
勇哥哥。
那我们就,相守一生吧。
把一切都忘掉,就只记得从前的快乐,好不好。
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