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目录 设置
1、壹 ...
-
1937年十月末的南溪,秋风细雨。
阴雨绵绵几日,雨滴打在青灰石砖上的声音听的让人烦躁。今年的秋天来得比往常早,也比往常冷,估计会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寒冬吧。仗已经打了五年,东屿的部队步步朝着南溪城中逼近,遥遥无期的战事似乎已经快要磨灭了南溪人心中最后的希望。
国难当头,老百姓自己的生意也难做的很,茶馆里零星坐了几个客人,老板连唱瀼剧的戏子都懒得请了,空荡荡的茶馆里只有雨声做伴。
蒋卿禾是这家茶馆的常客,茶馆离着军营近,杂役唱戏的都认识他,或者说这南溪城里提到蒋军长的名号没一个不认识的。连着守了几天城,眼都没合,难得休息半日,只见他一手撑着脑袋,闭着眼睛在这安静的茶馆里假寐。
“蒋军长好悠闲!”
苏淮雨的一句嘲讽惊醒了蒋卿禾,他斜睨地看了一眼出现在茶馆门口的人。
那人不气不恼,笑呵呵地走进来,不客气地拉开蒋卿禾对面的椅子坐下,冲着杂役喊道:“杂役,茶壶加水!” 说完摘下帽子放在桌子上,又随意地扫了扫肩上的雨水,溅了蒋卿禾一脸的嫌弃。
眼见对面的人面露恼怒,苏淮雨也不介意,给自己续了一杯茶水,喝了一口,满意地点点头,“嗯!茶不错!不过啊,要说还是守城部队舒服啊,偶尔还能出来喝个茶,哪跟我们似的啊,在前线喝个干净的水都难。”
蒋卿禾是南溪政府新组建军第九军的军长,可同样是军队,蒋卿禾的第九军人数最少还只能做一个小小的守城军,只因为他的老子是军政部的总部长,跟着宋委员长打天下的人,膝下就这么一个儿子,不到万不得已谁也不敢放第九军上前线。当年蒋卿禾执意参军就已经把蒋部长气得半死,肯让他守城已经是最大程度的退让。
而苏淮雨带领的第七军不同,常胜部队,似乎就没有他苏军长打不赢的仗,每次两人见面,苏淮雨都要奚落他一番,看着蒋卿禾一脸的铁青心里就舒坦。
“军营里还急着找我回去,苏军长慢喝。”蒋卿禾终于开口了。
话虽客气,可苏淮雨听着他像是从牙缝里气呼呼地挤出这句话的。“蒋军长不一起把茶水钱付了吗?我刚从前线下来,身上可是一个子都没有啊!”他笑着看向蒋卿禾,掏了掏口袋示意。
蒋卿禾怒瞪了他一眼,将几个铜板扔在桌上,接着拿起桌上的帽子踏进雨里。
苏淮雨看着那个男人高挺的背影,笑了笑,敌人还远在城外,军营里能有什么事需要他们守城军,无非是被自己说恼了磨不开面了,他这么想着,脸上露出了畅快的表情,将茶盖反扣扔进茶杯里也抓起帽子匆匆冲进雨里。
回到军营,脱掉靴子,蒋卿禾一屁股躺倒在行军床上,刚刚苏淮雨的一句话确实戳到了他心里的一根刺。
几声脚步声,站定,一个男人停在门口,来人看着躺在屋里的蒋卿禾问道:“你今天不是轮休吗?”
蒋卿禾吓了一跳,坐起身看向门外,说话的人正是他的副官冉琮秋,也是他从小一起光屁股长大的好兄弟,冉家的心思和蒋卿禾的父亲一样,冉父心疼家中独子不想让他去前线,没办法就找了老朋友,把执拗的冉琮秋送到了蒋卿禾的手边,两个发小又聚在一起。
“伯父可是又催你和哪家小姐相亲啊?”像是询问,却也像是幸灾乐祸,冉琮秋看他默不作声,开口打趣道:“见呗,也不是逼你们立刻订婚,说不定一见钟情了。”
蒋卿禾低头闷声穿好靴子,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敲了敲烟盒,拿出最外面那根冒了头的烟叼在嘴里,又划开一根火柴,等他嘬了一口才慢悠悠地吐出烟雾问道:“你来干什么?”
“第七军回来了,本打算在你这休息休息,顺便躲个清静。”冉琮秋也不客气地拿了一根烟,看出他面露不快,问道:“见到苏淮雨了?”
“见到了。”
冉琮秋笑了笑不再追问,蒋卿禾和苏淮雨两个人一直就不对付,当年蒋卿禾报假名偷偷参军被抓,曹华昌次长正是让当时还是师长的苏淮雨去蒋家报的信,在那之后蒋卿禾被家里软禁了小半年。
匆匆掐灭了烟冉琮秋又回去值班了,留下蒋卿禾一个人在屋里,他躺在床上眼瞧窗外可没了多少睡意。突然门外又传来一阵脚步声最后停在了门外,蒋卿禾心想着这冉琮秋怎么刚走就又回来了,一转头看见门外站的是接线员,蒋卿禾坐起身子看着他,“怎么了?”
“是部长。”
蒋卿禾听完又躺回去,摆摆手,“回了吧。”语气不以为然,似乎已经习惯了。蒋部长年轻的时候是个只会打仗的粗人,只顾着家国大业到头来却没顾上自己的妻子儿女,家里的大大小小一并落在了蒋夫人身上,母亲病逝的时候蒋卿禾才不过八岁,后来都是姐姐和保姆把他拉扯大,对于父亲两人跟不上谈不上亲密,甚至还有些嫌隙。
下过雨的南溪,空气中带着凉意,秋风吹过掀起了窗边破旧的窗帘,蒋卿禾一想起刚刚苏淮雨畅快的样子,心里那根刺就扎的更深了。
悠长的明安江贯穿南溪,汇流入海,明安江边的明安大道两道的树叶落了满地,秋意正浓。
蒋卿禾的军车驶在路上,家里又来电话了,蒋部长已经把相亲的姑娘叫到家里来了,若是他不露面就撤了他军长的位置,听着父亲电话里震怒的威胁,蒋卿禾也终于松口答应回家见一面。
蒋卿禾刚踏进家门相亲姑娘的人影没见着反倒是只看见自己老爷子眉头紧皱一脸怒气的坐在沙发上,下人们接过他递来的帽子也出去了,偌大的客厅只剩下父子二人。阴沉的气氛,蒋卿禾站在父亲跟前,四处看了看,问道:“不是叫我相亲吗?人呢?”
蒋兴安抬起头,眼神凌厉地看着儿子,指了指桌上的洋钟,“这都几点了?!姑娘都不愿意等了!”
“路上有些事耽搁了。”
“放屁!”蒋老爷子气急了,顺手抄起身边的报纸扔到蒋卿禾身上。
蒋卿禾闭着眼睛长舒了一口气,也似是恼了,可也懒得与父亲争吵,他转身叫下人把帽子拿来准备回部队。
“站住!你这是和老子说话的态度吗?!”蒋兴安看儿子转身就要走,气得拍着桌子就站了起来,手指着蒋卿禾怒骂道。
“您让我回,我回了,是那姑娘不愿等,与我何干?”
“好!好!你个混小子,你信不信老子现在就撤了你的职位!”
蒋卿禾突然转过身子,清冷的双眸紧盯着自己的父亲,唇齿微启,“后悔有我这么个不孝子了?那正好,我直接当个毛头小兵去前线打仗,省的留在城里当个笑话还要被人搬弄口舌!”
话音刚落,却见蒋家大姐的车子停到了门外,车门一开,蒋卿眉提着一盒糕点从车上下来,笑盈盈的进了屋子。蒋卿眉比蒋卿禾年长七岁,十五岁母亲过世之后就成了蒋家的一家之主,如今近满三十的她早已嫁给了南溪瀼资银行的大公子相夫教子。
一进门蒋卿眉就看见他们父子二人剑拔弩张,父亲面带愠容,弟弟也一番面无表情。“刚下车就听见你们的声音啦。”蒋卿眉不动声色地把弟弟拉到自己身后,又撒娇般的攀附着父亲的胳膊扶他坐下,“父子二人有什么好动气的呀。”蒋部长闷哼了一声,转过头,谁也不看。
蒋卿眉把糕点放在自己的膝盖上,红绳一解,牛皮纸散开露出了里面御芳斋的凤梨酥,“父亲您看,这可是御芳斋的师傅刚做好的,还温热着呢,我就给您拿回来了。”她笑了笑把凤梨酥递给下人盛盘,又看向自己的弟弟,说道:“卿禾,是不是你又胡闹了?”
蒋卿禾默不作声,看了一眼自己的姐姐。
“瞧你把父亲气的,还不赶紧认错?快呀!”
似乎是因为自小失了母亲,蒋卿眉外柔内刚,处事有条不紊,一边照顾弟弟还要一边操持蒋家老小,而她也成了蒋家父子争吵疏远间唯一的调剂。
眼见时间晚了,蒋卿禾不得不回部队,蒋卿眉也起身将弟弟送到门外,两姐弟并肩走着,她挽着弟弟的手轻声劝道:“你也知道父亲的良苦用心,他只是盼着你早些成家搬去西洋,你也知道这仗一年一年打的没完,若是哪天你一定要上前线了,可让我和父亲怎么放心得下,咱们蒋家以后可怎么办好。”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国都没了,我还要家干什么。”
两人停在车门前,蒋卿眉仰头看着弟弟,眼神里是愁意,“我嫁人了,不能老是顾着这里了,父亲也老了,你也多替我们想想。”
“大姐……”
“好了,我不说了,说多了你又该烦我了。”蒋卿眉笑着摇了摇头,拍拍弟弟的肩膀,“走吧,天冷了多加衣服,自己照顾好自己,有事就来电话。”
一路开回军营,太阳早都落了,雨水滴答滴答从房檐上落下来,落在蒋卿禾的帽檐上,蒋卿禾一踏进军营正好碰上受伤的苏淮雨自己在这包扎。
“蒋军长这大晚上的是刚从哪回来啊?”苏淮雨看着蒋卿禾肩头的雨滴,开口问道。
蒋卿禾不回答,看了一眼他受伤的胳膊,只是手臂外处有个弹片划伤。苏淮雨顺着他的视线落在自己的伤臂上,“哦,小伤,天黑,被弹片划了一下,还好我用这胳膊挡了一下,不然就划在我眼睛上了,万一瞎了,连城都守不了!”苏淮雨一边解释道还不望嘲讽他一番。
军医忙着照顾其他伤员,留下苏淮雨一个人笨手笨脚地缠着纱布,蒋卿禾一肚子气懒得搭理他,冷哼了一声,掉头就走,却被坐在那里的苏军长连忙开口叫住,“蒋军长,别着急走啊!”
“做什么?”
“我这一只手不方便,还请蒋军长帮个忙?”
无可奈何,蒋卿禾调转回头,半跪下身子接过他手中的纱布,一圈一圈替苏淮雨包扎。他头低垂,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发尾修剪利落的小绒毛,苏淮雨伸手,手指顺着蒋卿禾脑后的头发滑到他的脖颈,见蒋卿禾也不躲闪,又问道:“蒋军长,你平日里也不笑嘛?”
半跪着的人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扫了他一眼,说道:“看着你,我笑不出来。”
苏淮雨听完却笑了,“这么多年,蒋军长还是在恨我?你可是蒋家的公子,曹次长让我去通报,我可敢不去?所以啊,蒋军长你大度一些,你现在不也是第九军的军长了吗!”
蒋卿禾不做声,狠狠扯断了纱布,也扯到了苏淮雨手臂外的伤,疼得他倒吸了一口凉气。
“嘶……疼……”
“活该。”眼瞧纱布又渗出了血,蒋卿禾嘴上毫不留情。
苏淮雨看着幼稚报复自己的人,也不恼,扬起嘴角,亮了亮自己的伤臂,嬉笑说道:“伤好了,又是一条上战场打胜仗的好汉,哈哈哈!”
“包扎好了就滚!”
“回见了蒋军长!”说完,拍拍蒋卿禾的肩膀,得意地带着伤臂离开军营。夜色阑珊,踏出军营大门的苏淮雨脑子里突然又跳出了刚刚蒋卿禾气急败坏的表情,脸上不禁露出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