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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最后的24小时 ...

  •   池中影是个情感生活匮乏的人。他麻木地活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病痛的折磨已经到了最后能忍耐的极限。他忍受不了自己的痛苦无趣的生活,用尽自己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决定与世辞别。
      好好地,珍惜自己的最后一天。

      下定决心是在那一天的深夜,时针刚刚拖沓地走过了十二点。寝室里的人们聚集在自习室,这就显得按时上床睡觉的池中影是个异类。
      他应该和室友们一样——去自习室自习,或者是在寝室里用廉价的台灯照亮房间一角,趁着距离考试还有最后的一段时间可供挣扎而焦急地背诵。
      平时他也的确会这么做,哪怕他知道自己已经学不会更多的东西了,他依然会装装样子。看似相同,那么就是相同的。人们大多都是这样敷衍了事,无论是判断的一方,还是伪装的一方。
      但他累了,不想再装什么了。
      还有什么想要的吗?池中影自问着。失眠的他理所当然地想要一场酣甜的梦,但他做不到。
      离最近的一门考试还有不到八个小时。
      今天早八点,管理系全年级的学生会共同进行一场高数考试;下午一点半,则是管理学的阶段考。
      离池中影死亡还有24小时整。

      时间流逝,还剩下约18小时的时候,池中影被室友叫醒。
      “快七点了,再不醒就来不及了。”室友把他盖过头顶的被子拉到胸口。
      池中影被室外的晨光晃了眼,他眯起眼睛把脸偏向一旁。
      他的手边是一堆书本。课本、习题册、演草纸、还有中性笔,撒了满床。池中影随手规整丢进书包,然后把被子叠好。
      室友们各忙各的。学生们那匆忙的早晨,永远都是各忙各的。一来,大家都还是刚刚接触了没多久的新同学,不会有太深的感情;二来,自顾不暇的时候,谁还有时间去管别人的事呢?
      池中影叼着牙刷,看见镜子里的自己挂着深深的黑眼圈,满脸疲惫让他老了十岁。
      病痛让他形销骨立、恹恹无神,是任谁看了也喜欢不起来的样子。
      挺好的。他死了,同学不会为他难过。至于家人?那不重要。
      想着“不重要”,但池中影从寝室离开时,还是穿了一件旧衬衫。是几年前家人们给他买的最后一样东西,他十六岁的生日礼物。

      十点,池中影答完了卷面的所有题,交卷离开考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但这些人里只有他是最后一次接触高等数学。
      他的天赋不高,尤其是脑力受损之后,他很难理解课堂上的新知识。学会高数本不该是难事。
      但这无所谓了。池中影乐观地想,反正他快死了,这种事再也不能困扰他了。
      似乎很多事都不那么重要了。面对死亡,课业的辛苦、人际关系上的失意、还有灰暗的过去都变得不值一提。
      放下肩上的包袱,池中影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
      从教学楼走出来时,他看见浅淡的天光照在头顶,世界突然变亮了许多。池中影听见了风吹林叶的细声,听见婉转的雀鸣,听见了自由的声音。
      毫无顾忌才是少年啊。
      他成熟得太急了,逼自己勇敢和独立,居然直到距离死亡还有十四小时的此刻,才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年少轻狂”——第一次体会到这样的快乐。

      午饭是食堂的套餐,两荤一素。炸鸡块、水煮肉片和焖油菜,配着三两蒸得稍硬的米饭,油香和肉味伴着牙齿的咬合在口中绽开,青菜的微苦和甘甜恰到好处地融合,鲜香的味道让他几欲泪流。
      他太久没吃到过正常的食物的味道了。上一次已经早在高中之前,懂事听话的孩子不懂索求,家长带他过生日,请他去了当地的某家海鲜餐厅。虽然他吃海鲜会有轻微的过敏,会起疹子,但那种鲜味令人难忘,他很开心。
      虽然,那其实也不是他的生日。
      为了活下去而吃饭和为了饿和馋而吃饭是两个概念。今天的池中影是后者。
      独自坐在食堂的一角,身边四处都是人,但他却巧妙地从中分离出来。是啊,他是已死之人了。早就死了很久。“幽灵”留在人间的时间,还剩下十二小时。

      午饭后,池中影提前去了考场,选了一个最方便看到考场里所有人的位置——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
      考试开始前,大家三三两两地聊着天,或一言不发闷头背书。管理学的考试很难,只有池中影对此例外,他总能轻易理解课堂内容。
      试卷发到手中,池中影在侧边栏签下自己的大名,工工整整的字迹是他被教养出的习惯。
      他每天都会练字,直到他高三的那年。他效仿的字迹来自于另一个人——他死去的姐姐,池钟颖。父亲姓池,母亲姓钟,那个人叫做池钟颖,是他们的爱的结晶,他们对彼此感情的证明。
      姐姐死时只有十四岁,那时的他还未出生。他的哥哥池清骨和他讲过许多有关她的事。父母将他像她一样抚养,就好像姐姐只是换了一个身体。他是牺牲品。
      相似的喜好、相似的笔迹,这是被强行扭曲天性、变成了另一个人的他的“妥协”。
      池中影愣了许久,直到监考老师到他身旁,轻轻敲了敲他的桌子。
      笃笃的声音将他唤醒。池中影对老师点点头,歉意地笑,然后开始答题。
      收卷时,监考老师发现了一份奇怪的试卷。侧边的姓名栏被划了两道线,在姓名栏一侧另有字迹,颇为凌乱,与整张卷面的字迹都不相符。
      歪歪扭扭的字迹像是出自初学写字的幼童之手,没写完,只有一个字。
      “肆”。
      他用左手写下了这个字。用的是没有她的痕迹的,属于他的字体。
      他想活得肆意,活得精彩。这是他赋予自己的名字。
      距离死亡还有九个小时。他奢求到手的随心所欲的九个小时。

      池中影考试后回到寝室简单睡了一个小时。像是魔咒被破除,他安枕无忧。在闹铃声中,他醒来,忽然感觉有些失望。
      他还没有好好地活过,就要死了。可是他活着就不可能自由。
      那么,最能证明一个人活着的事,是什么呢?
      他想要去问问身边的人,问问老师,什么最能证明一个人活着?他的成就?他的财产?
      可是没有人会理他吧。就好像,他从没有被谁爱过。
      没有人会愿意煞费苦心地从千万人中寻得某个澄澈的他自己。
      可即使是这样渺小的他,也还期盼着……被爱。

      ……是爱啊。
      如果不是爱,那么他也不需要代替她活着了。在家里永远要穿她喜欢的风格的裙子,留和她一样的长发,在未来某天,还要被当做未曾谋面的某人从池家出嫁。
      因为爱,她备受珍重而从未真正死去,他也因此没有真正活过。

      但哪会有人来爱他呢。

      池中影给自己做了皮肤护理,简单化了个妆,然后给自己戴上面具——室友送给他的,某次他去他们动漫社团帮忙时收到的礼物。银色的威尼斯面具像是恶魔的礼物,交换给他一个被爱的机会,而他会在稍迟的时候献上一切。
      他脱下家人送的白衬衫,穿上了衣柜里仅有的一套紧身皮衣——同样是社团礼物,略显瘦削的身体线条被衬得充满诱惑。
      他出了门。
      四个小时后,他会离开这个世界。
      现在,他在吧台前坐下,被酒杯中艳丽如朝阳临世的橙红酒液吸引。
      特基拉日出。
      他点了一杯小口吮饮。
      酒吧里恰好在开蒙面舞会,他的打扮便更不稀奇。但不到半个小时,找他搭讪的人已经过了一手之数。

      晚九点整。又一个人来找他搭讪。
      这一次不同于之前的那些个。他叫他不要再喝了。
      他在关心他,这是个滥好人。
      池中影笨拙地诱惑他,他带他离开。
      不需要计较姓名和身份,有相互依偎的躯壳就足够了。

      池中影动作青涩地试着取悦这个人,唇舌相缠中,酒精终于干扰了最后的理智。他仰面倒向柔软的床铺,连体内撕裂的痛楚都是满足而幸福的。
      炽热的温度将他空荡荡的躯壳填满,点燃了他的灵魂。他竭尽所能地满足“爱人”的要求,荒唐又理所当然地任人摆布,臣服于贪婪的情感向他索要更多,一次又一次为他失神尖叫。
      痛楚远远高于快感,但这个人带来的痛苦仍让他甘之如饴。
      至少此刻,他们只有彼此。
      这也能算是爱吧。
      足够了。

      直到意识又一次从昏沉中缓和下来,他依偎在那个人温暖的怀抱里,想要他再次侵占自己的时候。
      池中影不知道丢在房间何处的手机传来叮叮咚咚的响声,犹如魔法失效前夕叫醒灰姑娘的钟响。
      十二点了,这是他以往提醒自己早睡的闹铃。
      他红艳的双颊忽地一白。
      “……算了。”池中影抹了抹脸上的泪水,“抱歉,没办法……我该走了。”
      “没关系。不留下过夜吗?你很累了。”
      “不了。”
      “那……我送你?”
      池中影承认,那一瞬间他心动了。他想象了一下,他真的是要回去某处——家或者学校;而他陪着他,牵着手,或者只是并肩走在路上。
      他想答应他。
      可脱口而出的仍是谎言:“谢谢,不用了。”
      他指尖轻轻摩挲自己脸上自始至终没摘下的、遮住上半张脸的半块面具,微笑着温和地说:“我可不能让你知道我去了哪儿呀。”

      最后的十五分钟。
      池中影和他道别,关上房门的一刻,忽然有些没来由的后悔。转念一想,后悔又变成了遗憾。
      如果真的有人爱他该有多好。
      那样他便不必死了。

      池中影离开那里,裹紧衣襟试图将那个人的温度留得更久一点。他虚扶着酸软的腰腿,不出十分钟已然踱至江边。
      跨江大桥的中段视野很好,他远眺着市中心的方向,那里一片灯火通明。黑夜恍若白昼。
      该走了。
      他该走了。
      遗书早已经准备好,学校里有一份亲笔,手机里还有一份大致相同的短消息。池中影匆忙地写入最后要补充的一部分——关于他和那个疼爱他的男人的告别,然后走上了跨江大桥。
      “就到这里了。再见吧。”
      他按下发送键,把消息发给他的弟弟,最适合传达这一消息的人。
      发送成功。

      池中影看着浑浊的夜空,心下一动,朝来时的方向看了看,远远的,似乎有什么陌生又熟悉的人在靠近,风中仿佛有什么声音的碎片,他恍惚间以为那是男人在喊他的名字。
      他粲然一笑,朝那边挥挥手,然后双手撑住护栏,站在细细的铁杆上,纵身一跃。

      秋天江水寒凉,衣服里的温度瞬间就散了个干净。
      入水的瞬间压力弄得他有些不适,紧随其来的是持续的窒息感。渐渐地,江水灌入肺腑的痛苦变得习惯起来。急流将他带往远方,他意识模糊地笑想,自己是不是会变成一条鱼呢?
      有谁在水下抓住了他的手指,艰难地朝他靠近。池中影在桥上看见的不是幻觉。
      “别留我啦,我该走了。”
      池中影张口,却发不出声音。
      如果早点遇到你,或者换一种情况,在我还没有一心赴死时相遇……那该多好。
      模糊的视线中,池中影看着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轻快地笑出来。

      ……病入膏肓怎堪留。

      最后一秒,他用尽全力,掰开了堪堪抓住他手指的那只手。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最后的24小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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