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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触碰天际的小病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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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认识一个很有趣的人。
他是我的邻居,疯狂、孤独,内心却有点燃一切的炽热温度。我们是同校生,他去年夏天租了我隔壁的这间校区房。这里大部分都是同一所大学的人,不愿意住寝室的学生占了多数,也有一些是不介意楼房老旧的老师。
他患有精神类疾病,双相情感障碍困扰了他十余年,不出意外还会占据他的余生。
我一直不能理解他的痛苦,直到前不久和他聊起: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不能出门,你会不会很难受?
他惊奇地反问我:为什么会难受?
而后我才知道,这样封闭无助的日子他已经过了十三年。他的世界就只有一间卧室的大小。
我从不敢深究他的过去,那太沉重,重得让人喘不过气。他一直试着活在当下。
楼房是老楼,隔音效果不是很好。楼上楼下,左邻右舍,要是谁家有什么事需要帮忙,无需敲门一喊便知。
我书房的一墙之隔是他的卧室,时常会传来乐音。这次是萧,上次是钢琴,再上次是小提琴。
一曲奏毕,我拍拍墙壁:“这次是什么歌?”
他也敲了敲墙壁,我听见他带着软糯乡音的回答:“还没想好啦。我新写的!”
上扬的小尾音有几分得意,他能这么开心,新曲子应该很令人满意。
“澄哥,你还在吗?我想给你弹琴。古筝?钢琴?唔……你想听什么曲子?”
“Besos.”说着,我打开窗户。
他声音干涩了几分:“啊……我西语还不怎么会呢。”
“你来弹,我唱。”
隔壁便传来了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然后是窗户被拉开的声音。不多时,轻快的吉他声从他的窗口传了过来。
他不愿见人,他不愿再踏入别人的世界。
曾经有一个人短暂地爱过他,那是他幼年黑暗的生活中仅有的一道光。在让他理解了拥有光的幸福之后,这个他以为的“挚友”毫不留情地转身离开。
这样的事发生过好几次,朋友、同学、师长,他被一次次地抛弃和侮辱。
“所以说啊,你这样的独身主义者多方便。反正我这病已经严重得也不允许我结婚生子了,我可不信这种时代还有人能愿意和我搞柏拉图式的恋爱。”
我其实想问他,如果我不是独身主义,愿意爱他呢?
但我不能问。我还不够重要,他会逃。
他在难捱的漫长的孤独中逐渐变成了疯子,情感变得机械化。也许他在和你交谈的上一秒还能开怀大笑,下一秒就能冷下脸,或者眼眶里泪珠打转。
他失去社交生活,只能把用不完的感情丢掉,把精力投入学习——他会的那无数种乐器,他的各种专业技能,都是无奈之举。每一项都会一点,但又都只是拿不出手入门级、初学者。
“砰砰——”
墙壁被他拍响。
“什么事?”
“澄哥,我新写了个小程序,debug又卡住了……能不能帮帮我……”
他的声音很低落,语气中有微不可查的挣扎和畏惧。
“今天吃药了吗?”
“……”他干笑两声,“你怎么总能猜到啊。反正吃了也没用。”
“会有用的。去吃药。程序发过来,我帮你改。”
程序改完发给他,他不答话了。
“微微,你还在吗?”我问。
“……在!怎么了?”
“是又发生什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忽然觉得好难过啊。人活着都会这么难过吗?”
“你要干什么?”寻死吗?
“别担心,我很怕疼的。就只是在想,如果我不是一个人就好了。我想要变成最厉害的人,那样啊……无论是多讨厌我,大家都不得不看见我、听我说话。”
他不奢求,只是希望有人看着他,注意到他。但他偏又自相矛盾地害怕被人看到。
疫情得到控制,小区解禁后,我第一次看见他的样子。他的专业课很少,以前即使是出门上课也会戴着口罩遮住脸——即使隔着口罩,他依然因为“与人相遇”而在动作细节上表现出些许慌乱。
他其实不难看,只是有些病恹恹的,身上冷漠疏离的气质有些骇人。
“澄哥,我来帮你修洗衣机啦。”
他的话还是那种软软的调子,他的笑脸很僵硬,据说是以前伤到了脸上的某处肌肉,配合上他沾满绘画颜料的工装服和手里的维修工具箱,要多怪异就有多怪异。
但他确实是个很可爱的孩子。与人见面怯生生的样子,面对什么人都强装自来熟的样子,聊开话题时滔滔不绝的样子。
他单纯而温柔。
病情让他时而沉闷时而狂躁,但他的核心就是这样美好纯粹。
“我、我是不是很好玩?可爱吗?”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点点头。
他笑了:“太好了,那你肯定就舍不得丢下我啦。”
“你会的真多啊。”
“那是当然!所有我接触过的,我都研究过。我可是个博物学家呢。虽然达不到能领专业证书的程度,但是我在每个领域都懂一点,我能说:我是学这个的。”
“编程、中医、机械维修……你擅长的确实不少。有什么是你喜欢的吗?”
“很多。像是写作,绘画,投资——投资理财是根基,我学这么多东西的钱大部分从这儿来……我最喜欢的是摄影。”
我们在傍晚一起沿着学校的景观湖散步。他摆弄着相机,然后拉着我仰面躺倒在草坪上。
暮色映得皮肤泛起了健康的颜色。
“你看,多漂亮的天空。”他笑眯眯地伸出手去,对着晚霞中泛着光的莹白的手背拍了张照。
他把照片给我看。
“喏,你看。我伸出手就能碰到天!”
我哑然失笑。
沉默良久,小病患再次小心翼翼地开口。
“我是想说……你看,我会的那么多,我觉得我应该也有被人喜欢的资格。那个啊……你喜欢我吗?”
“你猜呢?”
他的声音越说越小:
“我猜……我可能有点自作多……”
我打断他的话:
“你有着无与伦比的才华。能拥有你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