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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北京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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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拉的姐姐李云水来了。
其实罗拉也从来没有叫过她姐姐,她是继父李维扬的女儿,父母离婚之后就一直跟着妈妈生活,偶尔会在暑假的时候到罗拉家里来玩几天。
罗拉的妈妈对李云水的到来总是很客气的,好吃好喝地招呼着,每次离开之前还会带她上街自己挑礼物。罗拉对这个比自己大三岁的姐姐则比较冷淡,她一直记得第一次见到云水的时候,云水穿着一身漂亮的公主裙,居高临下地看着蹲在地上玩泥巴的罗拉,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像个人偶娃娃,漆黑的瞳孔却看得罗拉心里一阵发毛。
那时候罗拉也就三四岁的样子吧,可是她一直深深地记得这个场景。后来罗拉也固执地爱上了穿白裙子,也时刻要让自己骄傲的像个公主,她才不得不承认,当初小泥猴一般张大嘴呆呆望着李云水的自己,心底其实是卑微的。
李云水的妈妈,也就是继父的前妻,似乎挺有钱的,否则也宠不出云水这样的娇贵。罗拉家的经济条件也不差,至少罗拉从小到大没受什么委屈。可是罗拉每次看到妈妈对云水的热乎劲儿,也不知道是怕担上一个类似恶毒后娘的名声呢,还是也跟罗拉一样被云水的倨傲震慑住了,反正罗拉总觉得心里不是味儿,既有些不屑,又有些酸溜溜的。
那天醉酒回家之后,第二天清醒过来的罗拉顿时觉得惴惴不安,生怕妈妈一时气极拿鞭子抽自己。小时候的罗拉喜欢跟院子里的男孩一起玩,翻墙揭瓦的事儿没少干,有一次烧叶子上的青虫差点没烧出一场火灾。那天妈妈就用织毛线的棒子狠狠在罗拉腿肚和屁股上抽出了十多条又红又肿的痕迹。
罗拉瘸了几天之后就转性了,变成了现在这样一个穿着裙子不爱说话的姑娘,可是后遗症却留了下来。一是从此见到肉乎乎会蠕动的虫子就浑身发软忍不住尖叫,二是犯了什么错误总怕妈妈拿鞭子抽自己,那可是真疼。
早上磨磨蹭蹭地走出房门,罗拉还没想好要编个什么借口来应付妈妈,却看见继父接了个电话,立刻大惊失色,把妈妈叫到房间里关上了门。
两人嘀嘀咕咕地说了一会儿之后似乎开始争吵,妈妈的嗓门很大,听上去有些激动的样子。罗拉不敢多留,三下五除二地解决掉早餐就赶紧出了门。
走到楼下习惯性地要找自己的单车,罗拉才想起昨天晚上那小单车已经变成了一堆废铁。回头只好跟妈妈说车不小心丢了,挨骂也就自己受着吧。罗拉想着这些天受的委屈,要说不后悔是假的,当初随手扔出那个笔袋的时候,谁知道后面会有那么一大堆事等着她呢?
唐卡慢悠悠地骑着单车,正在路边百无聊赖地画着八字,扭来扭去地。一见罗拉走出院门,立刻扬手:“快上车!”
罗拉惊喜地跑过去,稳稳地跳上后座:“你怎么这么好呀!”
唐卡载着她往学校方向驶去:“你的车不是没了吗,付义勇让我送送你。”
我家离学校又不远,当初不就为了防着紫苏才骑的车吗。罗拉心里想着,没有出声。这个付义勇倒是挺有意思。
“我正好顺路嘛。”过了一会,唐卡又补上一句。
罗拉看着唐卡T恤外面套的蓝格子衬衫,觉得眼熟:“这不是付义勇那件衬衫吗?”
“我的,我俩衣服常混着穿。”
“挺好看的。”罗拉想了想,“你穿着比他穿好看。”
唐卡不再说话,将车骑得飞快。罗拉已经开始习惯唐卡这种突如其来的沉默,她闭上眼,感觉夏日早晨的微风里似乎有无数清清凉凉的东西争先恐后地朝自己撞过来。唐卡的衬衫衣角在风里一扬一扬的,温柔地拍打着罗拉。裙子在风中鼓鼓地膨胀起来,罗拉觉得自己心里似乎也有什么东西在膨胀着,满满的,晃荡着,既让人开心又有抓不住的惆怅,仿佛焦急地想要再多一点,却又怕一不小心全部泼散出去。
是因为这个夏日早晨太过美好的缘故么?
下午放学回家,罗拉便见到了李云水。
家里的气氛有些怪异,继父和妈妈都坐在客厅里,但互相并没有说话。罗拉还在为昨晚的事做贼心虚,见没人招呼自己,便自个儿悄悄地往房间里溜。打开房门罗拉就愣住了,只见李云水坐在她的床上,听见声音一抬头,便死死地盯住了罗拉。
又来了又来了,罗拉听到自己心里在嘀咕,总是这样的漆黑的瞳孔盯着人看,一点都不懂得回避似的,一定要看到别人心里去。
罗拉笑了笑算是招呼,紧接着却发现了不对劲。地上堆满了装书的大纸箱和衣服袋子,看架势,这李云水不像是例行来这里玩玩,倒像是搬到这里准备长住下了。
这时妈妈把罗拉带到了房门口,在她耳边轻轻地说:“云水的妈妈自杀了,她现在只能来投靠你爸爸,你先和她住着,妈妈再慢慢想办法,啊?”
罗拉毕竟没经过多少事,一听见自杀两个字顿时毛骨悚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再走进房间偷眼一看,云水的神态果然是跟从前不大一样的。倨傲还是停留在她脸上,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东西,但更多的却是掩盖不住的惊惶和紧张。自杀一定是很可怕的事情吧,罗拉不禁对这个自己从来不曾承认过的姐姐生出了几分同情。
那天罗拉在继父的叮嘱下帮着云水整理她的书和衣服,云水没有拒绝,但基本上也不说什么话。偶尔罗拉放错了地方,她就一言不发地把东西拿出来重新放好。
晚上罗拉铺好床,拍拍床沿:“你睡外边好不好,我习惯挨着墙壁睡。”
云水什么也没说,利落地钻进自己的被子里,一下子蒙住了头。罗拉呆呆地看了半晌,很担心她会被憋得喘不过气来,但云水却再也没有露出脑袋来。
李云水很快办好了入学手续,和罗拉在同一个学校,念高一。
刚开始的几天,罗拉好意地等着跟云水一起去上课,可是云水总是一副可有可无的样子,背着书包自己走自己的路。罗拉拼命找话题,说说“今天天气真好呀”之类的,云水也就是笑笑,并不答话。
渐渐地罗拉也觉出没趣来,索性放弃了云水,每天搭乘着唐卡的顺风车呼啸来去。
唐卡常常会带罗拉去“光”,每次都说:“啊,付义勇希望你能去呢。”虽然有时候到了那里付义勇并不在,可是罗拉也懒得辨真假,反正在这个地方她也没有其他朋友,所以唐卡一招呼她就乐呵呵地跟着去了。
在酒吧里其实也没什么大事,无非是大家一起抽抽烟喝喝酒,聊聊天吹吹牛。罗拉是不会抽烟的,偶尔喝一点酒。不过她很喜欢那样的氛围,微醺的时候,世界变得柔软而可爱,周围的一切都那么不真实,却又触手可及。罗拉听他们谈理想,说以后要做这个做那个的,神采飞扬,志在必得,仿佛将来实现这些梦想不过是唾手可得的事情。
可是他们都不过是十多岁的孩子呢,而且终日无所事事地徘徊在生活边缘。
唐卡也是不多话的人,可是罗拉记得有一次无意中听她提过,她想学画画,她想去北京。
当时罗拉想,北京是多遥远的地方啊,从这里坐火车要整整两天三夜呢,唐卡干嘛要去那么远的地方,一个人在那里一定会很孤独很想家吧?
十年后罗拉站在窗台前,望着北京沉沉的夜,天际是奇异的暗红色,那是城市不眠的灯火在辉映。天空中看不见一颗星,风拍打在脸上是陌生的气息,楼下的四合院里有鸽子在睡眠中偶尔发出的咕咕声。夜晚静谧又美好。
那一刻,罗拉多么希望唐卡能够站在她的身边。
去“光”的次数多了,罗拉渐渐也就熟悉了这个酒吧的情况。酒吧是地下的,否则不会聚集了那么多未成年的小孩在这里抽烟喝酒。有关部门很少查到这里来,因为酒吧的老板是紫苏的哥哥,紫光。紫光大概十七八岁的样子,在一所职业高中挂着名,也不怎么念书,开酒吧就为了让自己的兄弟们有个扎堆儿的地方,基本上不盈利,但他几乎成天都泡在这里。
紫光能这么为所欲为关键还在于自己有一个好父亲。罗拉刚搬来没多长时间,不熟悉情况,但听别人讲起来,紫光和紫苏的爸爸在这个小镇上似乎权势不小,很有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意思。
罗拉还记得唐卡第一次介绍她跟紫光认识的时候,紫光有些醉了,懒懒地蜷缩在沙发里。罗拉局促地站在那里,一双手扭来扭去,恨不能扭出一朵花来。她对这样陌生的情境有些拿不准感觉,到底是该礼貌地问声“你好”呢,还是像电影里边似的规规矩矩地喊声“大哥”?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拜码头”么?罗拉突然觉得有些滑稽。
唐卡跟紫光说了些什么,紫光突然笑了起来,眯着一双眼看向罗拉:“你就是被我妹妹砸了车那小姑娘吧?我妹太任性,你受委屈啦。”
罗拉不得不承认,这家人在长相方面真是得天独厚。紫苏就是个标准的美人胚子没得说,紫光也长得这样干净清秀,那文质彬彬的样子搁古代肯定是一翩翩书生,第一次见面任谁也不会相信他是一个拿着家里的钱开酒吧打发日子的公子哥儿。
罗拉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她那永远定格在照片中的石竹花爸爸。对,她从小就认定,好看的男人就是这一型的。
后来他们还说了些什么罗拉都忘了,只记得当时神思恍惚得厉害,特别是一旦无意中和紫光的目光接触上的时候,他那双仿佛能荡出秋水来的眼睛就会笑得让罗拉一阵面红心跳。
这是喜欢的感觉么?罗拉不知道。
说到喜欢,罗拉猜付义勇应该是喜欢自己的吧,否则他也不会这样热心地帮自己和紫苏讲和。再加上唐卡或多或少的暗示,罗拉更加确定了付义勇有那么一点意思。可是这么长时间来,他为什么一点都没有表示呢?平常在一块儿玩,也是普通朋友的样子。反倒是紫苏惹出了什么乱子,或者看谁不顺眼了,他总是很积极地陪着她去谈判去打架。
罗拉不觉有种怪怪的感觉,就像一个自私的小女孩面对洋娃娃,哪怕自己不喜欢,可是别人拿去玩一下,还是会不开心。何况付义勇还不是自己的洋娃娃呢,他从来没有对罗拉说过类似喜欢的字眼。
想到这里罗拉有些小小的恼怒,不过她很快告诉自己,就算要交男朋友,也应该是紫光这种大哥级的人物,要是早认识他的话,自己的单车还会被砸吗?
虽然付义勇也跟罗拉解释了好多次,事先他并不知道紫苏会叫上紫光的一帮兄弟去砸单车,如果知道的话他早就阻止了。
小罗拉才不要听这些解释呢,公主最后都是跟王子在一起的不是吗,哪怕最先出现的是骑士。
有时候在酒吧里呆腻了,罗拉会跟着他们一群人去小镇边的铁路上散步。他们沿着长长的铁轨漫无边际地走啊走,偶尔在路旁的草地上坐下来,看着火车飞驰而过。
紫苏还是不太待见罗拉,每次都拉了付义勇走到最前面去,把大家远远甩在后边。罗拉跟其他人也不很熟,于是习惯了紧紧跟在唐卡身边。
唐卡低着头专心致志地踩着铁轨,摇摇晃晃的,好几次都险些跌下来。
罗拉抓住她的胳膊帮她平衡住身子:“嗳,你说,这条铁轨的尽头是什么地方?”
唐卡抬起头:“很远很远的地方吧。”
罗拉憧憬地看着远方:“会不会是北京呢?”
唐卡扭过头看了罗拉一眼,笑了:“沿着铁路一直走一直走,也许能到呢。”
罗拉开心地摇着唐卡的手臂:“那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唐卡故意望望天:“啊,我可没考虑过要带上你。你那么娇气,走到半路肯定会哭鼻子,吵着要回去……很麻烦的。”
罗拉见唐卡消遣她,嗔怪地用力一推:“带不带?你带不带!”
唐卡一个踉跄,从铁轨上跌落了下来,忙笑着讨饶:“好啦好啦,我们一起。”
恩,说好了一起沿着铁路走到那看不见的尽头去,那夜的风,那夜锃亮的铁轨,都是缄默而忠实的见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