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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林府深浅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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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府被大火烧得一片狼藉,雨水冲刷着断瓦残垣,焦黑木屑并灰尘被冲刷到低洼处,露出泥土本来的黄褐色。
这条街住的都是达官贵人,房屋与房屋间隔较远,防火措施做的也到位,故而司府的大火并未波及四邻。
风雨掩映着不远处的亭台楼阁,朱锦花榭,一派烟雾朦胧的人间仙境,司府的废墟,夹杂在这富贵乡中,更显落魄寂寥。
这几日雨水充沛,竟已有草芽从废墟中钻出,又被马车轮碾压而过。
司听白撑着伞从马车上下来,只见司府已被黑甲卫团团围住,一名军官模样的男子披着蓑衣,正指挥着士兵们进进出出,清理杂物。
府门前,有人搭了个简易凉棚,却是司府管家司魏得了司听白的命令,早早就将司府下人召集于此。
司听白让无绿似红与司管家先汇合,自己则朝那军官走去。
“我是司府的主人,敢问这位官爷,你们这是在......”
那军官一转头,就看见一位衣着素白的姑娘正撑着伞,朝自己说话,忙抱拳回道:“我们是肃幽王的黑甲卫,奉了圣旨负责修缮司老大人的府邸。敢问姑娘可是司老大人的外孙女?”
司听白笑了笑:“正是。”
雨水晕湿了她的几缕鬓发,清晰的眉眼被水汽氤氲的柔和,她微微一笑,宛如雨水中悄然初绽的玉兰。
那军官霎时红了脸,不敢再看她,低头道:“那便好。姑娘请随我来,王爷正在后院,请姑娘前往一叙。“
司听白有些犹豫,她并不想见汲子昭,只是看眼下情势,却似乎不得不见这一面。
雨势渐渐止住,司听白收起伞,小心地走在泥泞间。
司府的格局她自然了然于心,但此时坍塌的横梁和砖瓦碎屑堵得到处都是,那军官领着她从一条刚清理出来的小路走进去。
那军官似乎是个话多的性子,一路上嘴就没停过。
“下官叫何山,是王爷从黑甲卫里提拔的亲卫。“他似乎对这个身份颇为骄傲,说着就下意识挺起了胸膛。
“姑娘你是不知道,王爷那天回京一觐见完陛下就上你们司府了,姑娘那天差点被牌匾砸到,还是咱们王爷救的呢。”
司听白想礼貌性表达下谢意,但还没等她开口,那何山又继续滔滔不绝说下去。
“王爷本想亲自主审司大人的案子,上了三道奏折皇上也没批。今天审理结果一出来王爷就进宫了,说司老爷是他当年的老师,跪了半响才争取到为司府重修府邸的旨意。”
“啧啧......”他边说边摇头,“这几日王爷闲来无事就到司府这里坐坐,我一个粗人也不知这里乱七八糟有什么好看的,我私心想着估计是为司大人的逝去而难过,只是我们这些亲卫个个大老粗,笨嘴拙舌也不知怎么劝慰,司姑娘一会可得好好为王爷开解开解才是。“
他口沫横飞,全然没想到让司听白这个司家遗孤去劝慰肃幽王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
司听白抽抽嘴角,这位大哥真是过谦 了,笨嘴拙舌四个字怎么看也不像和他沾边。
何山爱说话,小嘴一吧嗒完全收不住。王府的人总嫌他话多,他也就在汲子昭面前收敛一些,但也免不了因为烦人总被罚。
司听白维持着有教养的微笑,按捺住想让他闭嘴的冲动。
她正觉得耳边嗡嗡作响,不胜其烦时,不远处轻飘飘传来一个冷淡清润的男声,如泉水滴石,冻彻心扉,却是说不出的好听:
“何亲卫,老毛病又犯了?回府后自行领十军棍”
“遵命王爷!人已带到了,下官这就告退去干活。”
何山像见鬼了一般,打千告退一气呵成。
司听白好笑地看着他脚下生风一溜小跑走远了,这才转过身看向刚才说话的人。
一身玄色软甲的男子,站在不远处一棵烧焦的大树下,如墨长发用玉冠束起披在身后,眼眸极浅极润,容色清俊,如同巍巍高山上的皑皑白雪。
他唇角微扬,似笑不笑的模样,让人望之可亲,却又不敢上前。
司听白却是知道的,这人即便是在笑,在那如琢如磨的谪仙风貌下,依旧是一颗冷漠无情的心。
何山走了,似乎也带走了轻松闲适的空气。
雨后萧瑟的风在两人之间吹过,他们之间十几步的距离,在司听白看来,好像隔着一个世界。
“怎么,不过五年未见,默儿就不认得我了?“汲子昭把玩着手中的马鞭,淡淡开口了。
听白不语是为默,默儿,是幼时汲子昭为司听白取的小名,专属于他的称呼。
乍然听到这个名字,仿佛又回到从前他们一起嬉戏的时光,那时,她叫他子昭哥哥,他唤她默儿。
“默儿长大了,能与刚认识的男子谈笑风生,却对老朋友如此冷淡,实在叫人伤心。”他一边说,一边不紧不慢迈着步子向司听白逼近。
司听白心中顿时警铃大作,她握紧了手心,按捺住想转身逃跑的冲动。
不可以,不可以逃跑,这里是她的家,凭什么逃走的人却是她。
她咬了咬唇,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僵硬着脊背开始行礼:“民女司听白拜见肃幽王。”
汲子昭停住了脚步,他不往前走,也没有说话,空气里一片凝滞的沉默。
他们以前从不讲这些虚礼。
两人仿佛较劲一般,一个躬身行着礼,一个闭嘴不喊起。
司听白就这么弯着腰,时间一分一秒流逝,刺麻的酸痛渐渐从腰背席卷全身,冷汗也浸湿了她的额头。
不知过了多久,汲子昭才用那一贯冷若寒潭的声音淡淡道:“起身吧。”
司听白扶着酸痛的腰直起身,牵动到胸腔,又是一阵干咳,被这么一通折腾,早已忘了刚刚的恐惧,只在心里把汲子昭从头到脚问候了个遍。
她抬起头时,男子面色如霜,正望着自己。
司听白毫不畏惧直视回去。
汲子昭那异于常人的淡茶色眼眸深处,有什么情绪在翻涌,嘴唇微微张阖,却又抿紧,最终所有情绪慢慢消失,归于平静。
他不笑的时候,总有种倦怠的疏离,好似在熙熙攘攘的人世间,他总是站在远处观望的那一个。
司听白忽略心头那一丝微微的颤动。
她不想知道他眼底的情绪是什么,她早就对他那副极具欺骗性的皮囊产生了免疫,她早已不是当初那个被少年微微一笑就震撼得头晕目眩的小姑娘了。
男子转身走回树下,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圣上下旨让本王修缮司府,完工之后会派人前往林府通知你们。”
司听白恭敬道:“多谢陛下恩典,有劳王爷。那天火中相救,民女万分感谢,他日自会派人上门回谢。若无他事,民女就退下了。’
“慢着,”汲子昭用马鞭指指身边烧焦的大树。“这株紫薇,如今已被烧焦,贵府是否要留?”
“既已烧焦,留之无用,劳烦王爷派人挖走。”
“可是本王看上面刻了很多字,都是些童言趣事,姑娘就一点也不留恋?”
司听白小时候最爱躲在这株枝叶横生的紫薇花树下,不高兴时就把心事悄悄刻在树干上,汲子昭知道后非耍赖让司听白把他的名字也刻在上头,还挑了一块最显眼的地方。
司听白平静道:“不过是些年幼无知的童稚之语,我早已忘了,若王爷还念着,不妨也忘了吧。”
汲子昭深深看了她一眼。
司听白比他上次见面时长高了不少,如今病得瘦出了轮廓,一点尖嫩的下巴平添丽色,面容尚显青稚,眉头蹙着更有几分不胜忧愁的脆弱纤细。
可当她与他对视时,那如溪水般明澈的眸子却一扫脸上的稚弱之态。
也许是刚失去至亲,她的眼神不复从前的轻快,但在那沉郁中依然透露出一种不易察觉的坚韧。
虽然对方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女,可看着那样的眼睛,便会让人生出一种,无论发生什么,她总会按照自己选择的方向走下去的坚定感。
汲子昭忽然就生出一种无力,他转过头,不愿再看那双明澈的眼睛。
他挥挥手,声音里有一丝自己也未觉察的颓然:
“知道了,下去吧。”
从泥泞的废墟中走出来,司听白略觉怅然若失,吐了口气,却又感到一丝如释重负。
汲子昭心思深沉,性子又过于凉薄,对于不在意的人,从来视若草芥。也许生于天家,这样的性子才能更好存活,可这也说明,他们本来就分属两个不应有交集的世界。
罢了,想必从今往后,也不会再有相交的机会了。
司听白整理了下情绪,拍了拍裙摆处沾染的尘渍,向到司府众人走去。
管家司魏将司氏寄存在钱庄的银票地契店契卖身契等重要物件交给司听白,司听白打开盒子看了看,转头司府众仆朗声向道:“诸位,今天召集大家来此,是有要事宣布。“
她向大家坦诚说了如今司府的情况,外祖母三年前走了,如今外祖父也离世,自己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借住在林家,一是用不了这么多下人,二是也护不住众人,她让想走的人来拿身契,在地契或银票中选择其一,将来想找新东家或自食其力种地都可以。
众人先是面面相觑,窃窃私语了一阵后,一个年轻男子站了出来,他挠挠头,黝黑的面庞憨笑道:“我娘年纪大了,早就念叨着想回老家看看,司老爷和老夫人对我们不薄,地契银票我们就不要了。“
司听白认得他,是负责外面庄子上农事的总管事徐海,他母亲年轻时候曾是外祖母身边的侍女,后来嫁了人就再没在外祖母身边服侍,而是负责内宅一些别的事。当下便笑着点头,把他们的卖身契递给了他。
见徐海开了头,其他心思浮动的人也陆续上前来,或领钱或领地,不一会人就散了一大半。
剩下的全都是自愿留下了。
司听白看了看,走得多半是外院打杂或者庄子上务农的,几家店铺的掌柜一个没走,内院的人只走了三个,一个账房,还有徐海母子。
她点点头,许诺剩下的人下月月例钱翻倍,算是感谢他们不离不弃,又说了些大家同舟共济之类安抚人心的话,便让众人散去。
临走前,她吩咐司魏派人悄悄盯住那离开的三个内院的人,还有其他一些经常出入内宅的,他们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全部一一如实禀报回来。
司魏什么都没问,只神色坚定对司听白说了一句,姑娘且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