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潇》谷雨潇潇

4、念亲

　　日子一天天过，小姨妈该带潇潇回枝江了，候车厅送站台上照旧人声鼎沸，娃娃被身旁的大人牵着，个头才齐人的大腿根儿，抬头满眼都是人，望不着边际。
　　火车声隆隆，时睡时醒，一路上的情形潇潇也不大记得了。
　　刚开始住在小姨妈家的老房子里，每天早晨天光大亮，周围邻居早已经在自家门口拉着号子放牛耕田，院里的大公鸡报了无数次的早，狗在旁边扒拉着门框一阵窸窸窣窣。潇潇迷迷糊糊坐在床上举着双手，任由小姨妈一件又一件的套上衣服，洗漱完梳好头发，很快便送去上学了。
　　学校里的人可真多，好像所有年纪的娃娃都挤在一间教室上课，落脚的地方摆满了木质长桌椅，大家两两一桌，教室正前方放置着一张小小的落地黑板，地上散落了些零星的粉笔尖儿，此时昏暗的室内由墙上小窗照进一束晨光，潇潇坐在后头瞧着，空气里的粉尘纷纷扬扬像小精灵似的在光束中跳跃飞舞。
　　潇潇头一次见到晨晨，直觉是一个虎头虎脑性格开朗的女孩儿，圆圆脸，头上扎两个小辫子，脚上一双白布鞋，站着的时候挺直了身板，看周围人直愣愣的带着股认真劲儿。晨晨大概是和爸爸住在一块，平时潇潇只在学校里见到她。
　　姑侄俩隔了几张桌子，娃娃们起立向老师问好，潇潇在旁边用余光瞅着晨晨的侧影：女孩弓腰一板一眼地大声问好，小辫子随着身体的幅度在头上一颠儿一颠儿的晃动。
　　下午放学潇潇坐在自行车后座上，双手抱着前面的小姨妈，在江边的坝上穿行，沿路草地上都是牛，到处都能看见大坨的牛粪，天暖了，空气里弥漫的浓浓青草气息总夹着一股子牛粪味儿。

　　在老房子里没住多久，潇潇就被带到码头去了。小姨妈家在码头开了间小饭馆，码头江边人来人往，生意很不错。
　　饭馆里头隔了个小间有张大床，潇潇平时可以在这里睡觉。早上从饭馆去上学，路也近些。住在饭馆里刚开始是姨爹骑车送潇潇上学，每次刚抱上车架，潇潇见换了个人，立马泥鳅一样溜下地死活不肯，赖着只让姨妈送她，反复几次，姨爹把潇潇没法，只好换小姨妈送潇潇。
　　枝江的小学堂建在马路边，看起来很像电视里那种民国小书塾的样式，每日清晨站在门口高高的台阶上，等人把一块块门板拆下来才放进去上课，从马路外边望进去正对着就是那间上课的大教室。
　　上完小半天课，老师会带娃娃们去地下一层的活动区，在那里可以踢毽子跳绳扔沙包，唯一的要求是人人都得穿一双白布鞋。

　　周末放假，潇潇早醒了只是一直赖在床上没起，半闭着眼睛竖起耳朵听外边动静。早上七八点，码头早热闹起来，过路的坐船的赶趟儿的，小饭馆门前好不热闹，饭馆里边也坐满了过早的客人，潇潇静静听着外边碗筷勺柄的碰撞声和客人们的说话声。
　　时间久了，潇潇还可以从所有声音里准确分辨出姨妈和姨爹的脚步声。小姨妈步子急促促的，总是脚跟刚着地，下一步立马就跨出去了，落在地上声音脆咚咚的，平时来喊潇潇起床的时候又放缓了些，整个脚掌都落在地上往前静悄悄挪着。姨爹生得很高大，长着一张国字脸，和小姨妈一样脸上总笑呵呵的，待人接物都一团和气，潇潇耳边听着姨爹脚下一步一步沉稳跨着，从饭馆这头到饭馆那头，走起路来沉闷有力。
　　放假了，潇潇在小饭馆可以从早吃到晚一刻不带歇的。门口煤炉子煮着的一大锅米酒汤圆，吃着酸甜可口又软糯弹牙，潇潇拿个小碗一勺一勺舀进碗里，呼噜噜一碗接一碗的，一上午就能吃到见底。好几次碰上客人刚点一碗米酒汤圆，小姨妈上前去揭开锅盖就见空了，只扯着嗓子喊潇潇：
　　“潇潇哎，我真是佩服你的肚子喔，吃这么多米酒你也不烧心（腻）撒！”
　　其实，馆子里好吃的东西可不止米酒汤圆，小姨妈卤的茶叶蛋在码头上也是一绝，每天搁一锅在炉子上文火温着，隔老远都能闻到香味，揭开锅盖扑面一阵茶香浓郁，掺着小撮花椒八角的香料香气，煮出来的茶叶蛋色泽鲜亮，蛋香气四溢。潇潇寻着空隙就捞一颗来剥了吃，有一次一天捞了十几个茶叶蛋都不带停嘴的，被小姨妈发现了指着潇潇笑骂道：
　　“姨妈这里的东西都给你一个人吃完哒，叫你妈把你卖给我算哒，天天给我洗盘子抵饭钱撒。”
　　潇潇站在那里撅着小嘴，心里十分不乐意，嘴里哼哼唧唧：“哼！想得美！我妈妈才不会把我卖给你！”

　　小饭馆另辟了一小间收银台，算得上一小间零食铺子，靠外边的玻璃柜放了几排香烟，柜子上摆着一盒五颜六色的打火机，旁边立着一大罐糖，罐盖上的小洞里还插满了花花绿绿不同口味的棒棒糖，柜台后边墙上挂了一墙的瓜子花生和大包薯片虾条。
　　小姨妈傍晚经常站在柜台后边，拿着账本在那打算盘。潇潇放了学就爱去柜台上面摸棒棒糖吃，今天吃一个橙子味，明天吃一个青苹果味，后天吃一个草莓味，大后天...... 总之，前前后后潇潇是把所有口味的棒棒糖都吃了个遍。小姨妈总盯着潇潇不让她吃太多糖，总跟潇潇讲：“糖吃多哒牙齿会掉光，牙齿烂哒就要像点点上次那样去看牙医。”
　　潇潇听完，歪着脑袋像是想到什么，怕得肩膀抖了好几下。
　　点点是小姨妈的外孙子，是兰芳姐姐的妹妹小芳姐姐的儿子，那就是一个小不点。上次小芳姐姐抱他去看牙医，潇潇觉得很新奇也跟着去了，坐在一边看点点躺在小床上张大嘴巴，医生伯伯拿一个小电筒往里照，之后拿着一个小钻子在点点嘴巴里动来动去“嗞嗞”响，点点躺在床上眼泪吧嗒吧嗒掉，哭得停不下来。从那以后潇潇每次经过那家诊所门前都觉得害怕。
　　潇潇站在旁边心惊得咽了咽口水，瞥见一旁的小姨妈这时候已经把电灯打起来了，昏黄的灯光亮在头顶，几只飞虫正围在四周低低盘旋，小姨妈低头拨弄算盘，潇潇的注意力很快转移到墙上挂着的一大包薯片，她指着小姨妈背后支支吾吾的说：“明天上学的零食我想带那包薯片。”小姨妈埋在账本里没抬头，应声说可以。潇潇呼出一口气放松下来，一蹦一跳跑开了。

　　来的时候刚刚开春，一转眼日子就蹿到了五六月的夏初。现在早上偶尔也可以让姨爹送潇潇去上学了，小学堂里渐渐开始筹备六一儿童节的表演。白天越来越长，下午放学回到码头总还要好一会才黑天。
　　潇潇放了假，坐在小饭馆门前的板凳上瞧着对面，吸引她注意的是远处那只黑黢黢正“嘭嘭”做爆米花的大肚子机器，潇潇看那个伯伯塞一小把米进去，然后在火苗上转个几圈，倒出来，像变魔术一样变成了白胖胖的大把米花。
　　快到中午，饭馆里人渐渐多起来，街上来往的人少了，露出大片被烤得发烫的地面，坐在阴凉处，太阳明晃晃照下来，驱着刚从船上下来赶路的行人加快脚程，街上拖拉机轰轰响过，车屁股后头拖了好长一段黑烟。那边爆米花的伯伯也是满头大汗，摊前客人刚散了正歇息喝水。
　　潇潇支着脑袋瞧了一上午，跑进饭馆央着小姨妈拿大米去爆米花。
　　下午忙完差不多，小姨妈牵着潇潇去对面马路。站近看，火苗窜得老高，热得潇潇脑袋上冒出一层一层的汗。潇潇看见机器转动的时候手柄框里还嵌着一个白色表针，机器一圈一圈在火上烤着，表里的指针也慢慢朝另一边靠去。看了一小会，那个伯伯就不转了，将它提起来放在地上。
　　“嘭！”的一声巨响，比潇潇在对面听到的声音大的大的多！还没来得及捂耳朵就把潇潇吓了一大跳，脑袋里嗡嗡的，胸膛里起伏的厉害。

　　六一儿童节早上，小学堂里娃娃们排着队等老师来梳头化妆，小半个上午过去，收拾停当表演开始。潇潇负责举牌子，手上抱着半个小人儿大的牌子，在跳舞的娃娃群里一起一蹲向上举着牌子。当时在潇潇眼里，她其实不大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闹闹哄哄一直到下午快放学，家长们陆续等在门口，娃娃们排排站在门前石阶上，拍集体照纪念这一天。
　　后来照片发到手里，潇潇看见照片里的自己活像日历上的年画娃娃：眉心红红一个圆点、脸颊上晕了圆圆两坨腮红、整张嘴巴涂的红艳艳、头上扎了十几个冲天小啾儿、脑袋边沿卡了七八个花花绿绿的卡子。那天下午和晨晨一起顶着那身行头回老房子，姨爹还一直笑呵呵说好看。

　　这是放学第一次和晨晨一块回家，姨爹说是有人回来看她们俩，潇潇一路上心里都有些小小雀跃，想着：是妈妈来看我了吧！
　　到了家门口急急跳下车，冲进房间看到兰芳姐姐卧在床上，潇潇忙问她：
　　“兰芳姐姐，我妈妈咧？”
　　问完才知道妈妈没来还在广州，潇潇很失落。
　　晨晨倒是很高兴，一进门就扑上床，小姨妈在后头拍打着说她：“姑娘家邋里邋遢不要往床上跑，你妈坐车回来很累了不要吵她。”
　　说着把两个娃娃往外面拽，又说带了糖回来叫潇潇和晨晨自己去拿，晨晨没等小姨妈说完就奔在前面跑去拿好吃的，桌上放着两袋糖果，晨晨全揽在自己怀里跑开了，潇潇闷闷的见糖果被拿走了也没说话，跟在后面没注意一不小心跌了个跟头，撞在脑袋上。
　　登时，潇潇“哇”一声哭了出来。
　　小姨妈赶过来把潇潇扶起来，抱在怀里问潇潇摔到哪里了，潇潇哭着指指后脑勺，小姨妈马上拿了药油过来给潇潇揉脑袋。本来潇潇心里就难受，这下哭得更大声，好像要把心里的不痛快统统哭出来一样。
　　见止不住哭，小姨妈看潇潇手里空空的，转头看见晨晨怀里抱着两袋糖，对晨晨语带责怪：“小幺幺（姑姑）一袋糖都没拿到，全给你一个人抱跑了！”
　　晨晨撇撇嘴大声反驳：“我哪里晓得有一袋是给幺幺的！”
　　小姨妈伸手拿了一袋过来放在潇潇怀里，嘴上哄着：“你是幺幺，我们不要跟晨晨扯经（闹矛盾）。”手上不停倒药油给潇潇揉着脑袋。
　　鼻尖是一股浓浓的药油味，只觉得怀里的糖也变得不怎么想吃。潇潇还在哇哇哭着，声音却不比先前大，她那时见晨晨拿走糖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去要，但更多的伤心是因为回来没有见到妈妈。
　　潇潇哭的一抽一抽，鼻涕眼泪糊一脸，脑袋里晕乎乎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只心里一直念着：晨晨的妈妈回来了，可我的妈妈还没回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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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第一次开文，内容和篇幅都在慢慢稳定，感谢大家的包容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