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海（短篇）》格里德

11、十一

　　次日，江淮离开了T市，赶往下一个演出地点。
　　接下来的几个月，他都要前往各种各样的城市进行巡演。
　　尚未离开之前，他对我说，“和我一起走吧。”
　　强忍住将真相脱口而出的欲望，我拒绝了他，告诉他我还有工作要做。
　　我又一次骗了他。
　　在机场，他紧紧抱着我与我告别，他说等到他巡演结束后，就飞奔回来找我。
　　我笑了一下，轻轻地说好。
　　“我不在的时候多吃点，你太瘦了。”
　　他掐了一下我的脸，那里几乎没有什么肉。
　　因为胃被切除了一半，再加上如今已是晚期，我的饭量极小，大多时间也只吃流食。
　　我点了点头。
　　江淮在我的脸颊吻了一下，转身走向了安检处，几步一回头向我挥手，笑容洋溢的样子亦如当年那般。
　　我感觉有些恍惚，“别走”两个字几乎就要脱口而出。
　　腹部突然传来剧痛，身体止不住发抖，江淮还在看我，我扯了扯嘴角，强忍着不让他看出端倪。
　　直到他通过了安检，完全消失在我的视线内。
　　我再也忍不住了。
　　浑身冷汗直冒，我紧捂着腹部缓缓蹲下。
　　感受着撕心裂肺的痛意，我在包里翻找药，可我的手却提不起一点力气。
　　直到头脑发昏，眼前越来越模糊，我彻底昏了过去。

　　我住进了医院里，每天都有护士来为我输液，为了减轻痛苦。
　　负责我的小护士问过我好几次，我的家人在哪里？我的朋友在哪里？为什么没有人来照顾我？
　　我告诉她，我的家人很久没联系了，我也没有任何朋友。
　　小护士带着同情的眼神看着我，第二天为我扎针都温柔了许多。
　　自从当初和袁教授结婚以后，我就与过去的朋友再无来往了，毕竟我需要一心一意做科研工作。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的同龄人基本也都早已成家，就算再联系，应该也没什么话题可言。
　　我的父亲连我结婚的事情都不知道，更别说生病。
　　想想自己还真是够可怜的，才三十岁出头，就真正做到了举目无亲又孑然一身。
　　而且，还要死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日，我变得再不能进食，经常呕血，只能靠输液来维持生命。
　　我摸了摸自己的面颊，颧骨凸出，两颊凹陷，瘦得只剩了皮包骨。
　　我开始庆幸江淮此刻没在我身边，我可不想让他看到我这副丑陋的样子。
　　想起江淮，心中又有遗憾滋生，我还从未亲眼看见过他在舞台上演出的样子。
　　这明明是我从一开始就最想见到的。
　　事到如今，他终于站上了我为他预想的舞台，终于涅槃成了最耀眼的凤凰。
　　只可惜我却永远也看不到了。

　　不记得这是躺在医院里的第多少天，感觉到生命一点点流逝，我知道我就要不行了。
　　母亲最后的日子，就是我一直陪伴在她身边，我亲眼看到了她临终的模样，我想，大概就是我现在的模样。
　　估计，就是今晚了吧。
　　虽然一直说着不在意，但直到生命真的要逝去，竟然还是会感觉到孤独。
　　我用尽力气，拿起床头的手机，拨打了江淮的电话。
　　我想听听他的声音。
　　“喂。”
　　电话那头熟悉的声音响起，我没有出声，因为我知道我现在的声音一定很难听。
　　“喂，唐溪？”
　　“江淮，陪我说说话吧。”
　　我尝试着用正常声音对他说，然而声音中的沙哑还是显而易见。
　　“你嗓子怎么了？”
　　“我感冒了。”
　　“怎么回事？吃药了吗？”
　　“吃了。”
　　直到最后我还在欺骗他，希望他不要太怪我。
　　“江淮……我有点难受，想听你的声音，但我嗓子不舒服又不想说话……”
　　“不舒服就不要说了，只听着就好，你想听我说什么？”
　　“我可不可以……提一个任性的要求？”
　　他轻笑，“认识你这么久，你从来没提过什么任性的要求，别说一个，一百个都可以。”
　　喉咙开始哽咽。
　　江淮，你这么好，让我怎么忍心去死啊。
　　“我想听你一直说话，说到天亮为止……说什么都行……只要……不停下来……期间我可能……可能会睡着……但你也不要停……要一直一直说下去。”
　　如果是以前，我绝对不会提这么过分的要求，然而现在，这却是我唯一的奢望了。
　　我想在他的陪伴下，走完最后的人生。
　　“好。”
　　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就从我们第一次见面说起吧。”
　　他的语气很轻，好像是在为我讲述一个动人的故事。
　　“每次想到那一天，我就又怀念又惭愧，当时我以为你要跳海自杀，为了让你清醒打了你一巴掌，这怕是我一生中最后悔的事了。”
　　“你不知道，我把你从海里捞上来时，你的一双眼睛都是黯淡的，好像被蒙了一层灰色的沙，所以当时我才会那么坚持以为你是要自杀。”
　　他轻笑着，温柔的话语减弱了我身体上的疼痛。
　　我一直没有告诉他，其实那个时候，我确实是想死的。
　　因为经历了母亲去世和反复失败的恋情，我终于察觉到自己内心深处竟空无一物。
　　如果不是他拉住了我，我可能会一直沿着大海走下去，直到被海浪吞噬，彻底消失殆尽。
　　“当时看到你那副模样，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萌生了想要拯救你的想法，结果你好像并没给我这个机会。”
　　“你无论做什么都能沉着应对，不像我当初年轻气盛易冲动，你就像一汪平静的清水，让我总是忍不住想在那上面留下点什么，可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留下点什么。”
　　不要说留下什么，我原本空荡荡的心早就已经被他填满，从他闯入我生命的那一刻，他就成为了我苍白人生的唯一眷恋。
　　过去我一直以为，我们之间的牵绊，是我在拯救颓废堕落的他，却不曾知晓，其实一直以来都是他在拯救那个内心空虚又无爱的我。
　　他点燃了我熄灭多年的情感之火，融化了我坚如铁石的心，教会了我该怎样爱一个人，让我终于像一个普通人一般活生生。
　　我终于活了过来，却也真的要死了。
　　全身上下刀割般的剧痛传来，呼吸开始间断，我感受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微弱。
　　江淮还在说着话，可是我却几乎一个字也听不清了。
　　我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关闭了手机话筒的声音功能。
　　这样，他就不会知道我这边发生了什么。
　　我痛得手脚开始蜷缩，好像有液体从我口中流出，我仅存的一点嗅觉捕捉到了其中的血腥气。
　　江淮的声音还没有停下来，哪怕是听不到我的一点回应，他也一直在履行对我的承诺。
　　恍惚间，耳畔突然一阵清明，悠扬的旋律传了过来。
　　不知道是不是回光返照，我竟清晰地听出了那是什么。
　　江淮在为我哼着曲子，是他送我的那首《哭海》。
　　突然有清爽的风吹过，我看到了耀眼的日光下一片湛蓝的大海，江淮正站在海中张开双臂等我扑向他的怀抱。
　　前方是我最爱的大海，和最爱的江淮。
　　我伸出手向他跑过去。
　　在意识完全涣散之前，我听到江淮在我耳边低声耳语。
　　他说，“唐溪，从此以后，我们再也不会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