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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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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灯光流满临州,夜市正好,寻欢的人们被香车小船载着而来,入了高楼大街上,产品应有尽有,热闹得紧。
茶馆中,台上有戏子在游丝绮丽地唱曲,唱到高潮,那折子敲了三折,忽地转快,“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
底下几个看客正抚掌而听,脑袋跟着那唱词转转折折,起起伏伏地晃悠,正是一派忘我陶醉,全然未注意一位郎君飒沓而入,轻声蹑脚,溜去了座椅上,歇着吞了口茶,半合上眼,也入了戏中,绣鞋从直缀下露出荡荡悠悠的鞋尖,可谓自在。
“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好!”不大不小的粗沉男声随着拍桌“啪”的声响而起,“这等神仙人物,真是可惜如今发现。美人,堂戏之后,何不随我而去?”话虽如此,那唬人的气势透露着明晃晃的威胁。
馆里一时凝滞,唱戏的优伶,“可怜”两字卡在喉咙,没了声去,看戏的也看不下去,端茶解心中火气,不屑之言低声碎碎,只有拍案而起的喝彩男子,状若自得,虎目紧紧黏在台上人上,那戏子急得臊,红透白粉,真真应了可怜的光景。
那男子目光正难舍难分,忽然感觉下摆曳住,只见那旁桌窜进来的郎君拽住他,“这位公子,请听我一言。”
男子一介莽夫样,从未听人称呼自己为公子,又定睛一看,见这郎君长得弯眉俊眼,面如团粉,比之台上伶人,不差分毫,心中甚喜,于是敛容说:“敬闻郎君赐教。”自觉自己一番措辞十分婉转有礼,必不唐突佳人。
于是只听恭敬的清脆言语响起在浮躁茶馆,“尊面如平原山河,”男子正疑惑,小郎一眼飞来,“何须尔许大。”
那男子虽好风雅,却并不解其意,因此听得自己被恭维一番,比作高山平原,正是舒畅,又被眼波一晃,心神荡漾,正想捉住小郎的手,却听得有茶盏不小心坠地,一声“噗嗤”笑声响起,接着茶馆笑声此起彼伏,竟比戏子的唱段更赢了个满堂喝彩。
好像幽咽泉水,忽地汩汩而流,真是欢畅极了。
男子再怎么愚笨,也觉有所不对,拎起一个人问,“‘何须尔许大’是何意?”,那人畏缩看了一眼他精壮的体形,瑟瑟不言,旁边笑得欢声的人也不顾忌,接过话来,“就是你脸怎么这么大。”
壮汉此刻心里那点柔情,已然变成一片阴鸷,笑得令面前两人毛骨悚然。他转身要将这不识好歹的小郎拧碎脑袋,却发现人影早在他放手去拎时就闪开没了。
壮汉无处发泄的怒火憋得两只眼红得跟挂着的大灯笼无二,双手成爪,短打无风自动,烛火颤颤摇曳起来,却在扫到门口一青色袍角时猛地收回,拳头紧握咯吱作响,匆匆走了。
茶馆经此一场小风波,权当一场笑料,除了心有余悸的两人,其余又各自回神,赏起咿咿呀呀的拍子唱词声。
那早已溜出门的小郎,此时也溜达在人声阵阵的通衢,扇着刚买来的细画绢扇佯装风流。虽是初秋,但此时这把扇子,譬如姑娘的绢花,道士的拂尘,也是身份的象征,只是一不小心与对面公子撞了把扇,那便是狭路相逢丑者自惭了。
这正正衣冠,潇洒姿态徜徉在灯红酒令之中的,不是青莲却是谁?
青莲虽则失落好不容易在一众打妖精武戏班子中寻到了一个唱念新鲜,感叹命运的,又被一个煞气满面的俗人扰了,但想着或许那肉墩子还在寻她,也不想碰了惹一身晦气,转而罢了听戏的念头,自去寻乐子。
虽说妖精多得是想得道成仙的,退而其次,也要威震一方,或者命途久长,才称得上妖生无憾。但千江水映千江月,万万生灵有万万不同的慧根觉悟,青莲月亮瞧多了,却并不稀罕这月亮,反而因为憋在一个地方数千年,对人世的陆离纷繁很是感兴趣。
不知其他山上有无花草树木修炼成妖的,她本就不善修炼,不过从前没别的事可做,总觉修炼两字,听起来如同凡人吃饭一般天经地义。如今好巧不巧,刚被带入凡世,不足三月,便化了形来。
她乐得一天游荡,宵市逛到三更,凌晨五更之时,又乐颠颠地来了,摊子的老板娘也亲热热地招呼着,让她不由感动,又多买了几件玩意儿。
独自一人时,品美食,赏骏马,观华灯烟火,玩鼓吹花鸟。若是约上几人,还可击球垂钓,双陆关扑,实在尽兴。只有在她几次因行酒令露了识字少的笑话时,才会想起桃院里的少年。唔,是唤作景云的。得向他套个近乎,借他收藏妥当的书,最好学点字才好。
这乐陶陶的怡然自得,听爱说道的老板娘推论,也就此朝最盛。
南魏此朝,开朝之时经过一番兵戈,到了前朝已然安养生息,及至顺帝,那更是治大国如烹小鲜,一点不烦扰百姓,故而有了此番繁荣底蕴和享受之风。
冰冷锐气尘封掩埋数百年,酿作醉人酒气,熏得南魏百姓上下一片的安乐和然,敬天子,尊道教,妖乱被诛,兵祸不起。
杭河穿过的临州四通八达,商贩往来,论起繁荣,也仅次于国都南安。
青莲步履顿下,含蓄而不失尴尬地冲那拿着一式一样的纸扇的老翁点头,将扇翻过,看到刻板临摹的南安夜宴图,不由瘪嘴嘟囔念道:“南安南安,到底是安还是不安呢?真不是个好名字。”
随手将手扇子丢了,左手从空荡袖中拿出一把玉骨柄扇,捡了些时新果子和糖蜜糕,近日她已然将临州犄角旮旯一一踏遍了,兴趣稍减,便辰时出,亥时归,时候已经差不多了。
桃院无牌无匾,一进一落,推窗对着的静坊阒无一人,但窗前小路拐弯汇入的大街直通城门,倒是有几分热闹的,隔得远,又立了棵桃树,只能听见瞥见点熙攘。青莲化形之前,连花带缸,便摆在窗边。被这生了灵性,长了百年的桃树挡得整只妖都不甚爽利,化形过后,将那青涩的桃子狠狠咬上几口,赐了名桃院。
若说这便是够隐蔽了,这小院正门,才是真正考验眼力,像个害羞的姑娘,将头埋在一条曲曲绕绕的街上,和周围小店的门远看去无什么两样。
青莲拿了果子摆在盘子里搁桌上,跟那窝在院中的小古板讲道今日波折。
小古板眉毛也没抬,“你说你是佛莲,我未见有修佛者如此喜爱红尘。”
这也怪不得我,青莲将一把桃片干咬得咔嚓响,一双杏眼不落一物,装作高深样。
痛思前事,须知初初被带回的日子消磨得十分没趣,她对那可化形的黄仙也艳羡得很,以为妖生楷模,奋力修行,许是时机到了,也未过得多久,终于也比着窗前被风吹落的破画化形成人。
这化形的功德圆满,便如同叶尖落下的水滴,将落不落,她吸收皎皎月华时不落,正好在她沐浴暖融秋光时,在少年面前落了下来。
青莲也不慌张,想着听来的俗家故事,对着景云说,“你莫怕,我是观音座下的一朵莲,误入凡尘,观你前世与佛有缘,暂来度你一度。”
为何说自己是佛莲?只因为两千年来,她虽然在王母庙前听了些观主的经戒教化,但未怎么往心中去,脑中依稀所有的是她灵智初开之时那些传颂的佛道箴言。
再则如今道教朽若虫蠹,她既不愿意假借其名,又不想自己被世俗所不容,便只能给自己捏造一个不比之差的好来处了。
其实修炼之法,虽分佛、道,却并不冲突。佛为心,道为骨,曾是双教共存之时的修士真言。
佛道双修、早已成圣的慈航真人,她的莲花,修佛不足为奇。
少年果然被她安抚,摸着胸前心口的手慢慢放下。她虽则心下安定,没有将他吓得离魂造了孽,然则少年庄严不动,她便十分被动。
你望着我,我望着你片刻,青莲将柳枝斜插入瓷缸,端着脸告知他,自己暂居此处,少年也未多说什么,带着她去了厢房,看见横在床头的小柜,似乎才想起没有收整,自己收拾了起来。
青莲已然装模做样地问了下他的境况,得知他幼失依靠,所有唯一进院落,一点田产,独居在此,便有些自觉欺负叫做景云的少年,伸手欲帮他。却不想自己和他一般身形,手也不长,身虽小些,挤做一团却像和面。
她捯饬一晌,觑见景云有些稚嫩的眉宇间依稀笼起淡淡的,估摸着,是嫌弃?
须知第一印象十分重要,青莲当下心中一紧,脑中也没了浆浆糊糊的礼数,撂下手中杂物,施法将一屋拾掇齐整,光亮如新。
景云高深莫测扫上一眼,神色并未变化,交代了几句便合门离去了。
自此青莲隐约生了直觉,自己并未摆好一副高人的做派,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她越发试图引起少年敬畏,少年越发淡然。不过半月,她从一位仙子落成了与这少年同住的搭伙。
如今已然承担起清扫院落之事的青莲感叹,嗳,真真是世风不古。
怪只怪这不过束发的少年,跟个小古板一般。
青莲还想替自己挽一下尊,“非也非也,你太执着外相,一切相都是虚幻,没有自体。红尘庙宇也是如此,红尘不变,庙宇不变,变者心也,心动则迷,心未动,红尘即庙宇。”
小古板两条刀裁的剑眉蹙了一下,不再多说。青莲嘴角勾起,哟,这小古板果然对佛理之类觉晦奥难懂,她一以此说教,他便决然不会再问,可算顺了她噎了半月的一口气。
景云余光里看见提着油纸包的少女哼着曲儿拐了出去,才觉耳边清静了些。案前空荡荡的水缸已然被他撤下,他拿起置于其下的《列妖传》,将胸前的玉佩印上,那书页哗哗作响,无数妖物面目浮现。
景云也不移开玉佩,琥珀色眼瞳里倒映着翻过的书页中的幻象,像是两片不染尘的明鉴,过了半柱香的时间,才见底封。他眨了眨有些酸涩的眼,“果然是佛莲么?只是未必也太,”
似乎找不到一个合适的词,他不再多想,将书放回去,翻出《汉东录》,捧着到了卧榻。
将四肢安放妥帖,困眠之时,觑见支着的小窗下,月光洒落如空明水漪。他思索一下,起身寻了本《幼学琼林》放在案上。
月影晃动,仿佛又看到了那日碧云观中,清圆水面之上,一道姽婳侧影足尖勾起,红鲤破开涟漪,顶玉跃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