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
-
碧云山间，晨钟初响，一座不大不小的道观庄严卧在山林之中，三清殿堂位于中轴线上，各路神君娘娘也分布左右两侧，殿前香烛不断，本是清静的深山，倒是人流不断。
监院在一旁颔首对着焚香捐庙的香客，小道士在功德本上一丝不苟记下捐者姓名和钱款。偶有执拂尘的道士，拿着黄符糯米，对着一脸恳切的香客，做上些法，得了连声感谢和沉甸甸的黄白之物。
香客和道观弟子看着香炉紫烟缭绕，神君含笑，都甚是满意。
西王母祖庙旁，一片荷塘被朱砂山石砌成太极阴阳鱼之图，在一众银杏松柏之中，格外清灵。荷叶高举，莲花若有灵性，随着钟声也微微摇动，引得信士驻足。
信士早早来观上香，一一参拜到此处，觉得已是心诚至极，又心满意足归去山下，除去软轿下山的，大多往市集中去。
原来都是日作辛劳的寻常百姓。
当朝乃是南魏承元年间，魏顺帝践祚，圣上早些年便信奉道教，无为而治，近十多年来愈发信道，道观宫观独立凡世，被奉为超俗之处，又将冲阳子道长奉为天师，敕封所在冲虚观为道教圣地，公主也在观中隐居。本就流传数千年的道教，在此朝发扬得甚是光大。
那吃着朝廷俸禄的道士，修炼游方，解救苍生于水火。画符捉鬼实在寻常，辟邪除妖才算得些许本事，若是能结阵成印，灵气多可引天地动容，灵气少也可以一当百，实在妙极。
只是这鬼到底是有是无，全靠道士金口直断。这妖精灭了还是挖了内丹自己用，也无人知晓。天人之事，凡人岂可看破，连猜也猜不得，毕竟此事之玄妙，连圣上也不疑。于是戏台上，一棒子打死妖精赢得满堂喝彩；端午佳节，雄黄备好驱除蛇妖已是不可省却；至于亲人丧办，家宅不宁，请位道长或尊者，更是理所应当。如此种种，倒也成了一番民风俗趣。
碧云宫观这名声不大，位置偏远，人迹不至小道观的繁荣，便始于魏帝敕封天师。此刻望去紫烟祥瑞，近则通身清凉，算是福地。只是福地，既然吸引人，自然也吸引别的什么。
风不起而叶摇晃，仿佛有什么穿过，肉眼不可见的几只山妖，正从翠林深处探头，隔着叶缝望着莲池两朵莲花后空出的一方。
一只颇为懊恼地感叹，“青莲那个丫头，日日想着要化形好离开这只有道士香客的地方，果然成真了，只是走怎么走的无声无息的，没良心的，枉费我们数百年作伴交情。”
一声嗤笑打断这伤感的气氛，一只山雀落在枝头，梳理羽毛，“呵，什么百年交情，人家两千年前就开了智，论辈你得叫她一声姑奶奶，莫要欺负花妖不如兽药修炼快，化形早，以为日日叫丫头就可以得点亲近，是想把这心思单纯的女妖骗了去双修吧。”
那原本垂头丧气的妖脸色羞赧，又挺了挺胸脯，露出漂亮的一圈白色围脖，“是又怎样，山下的妖要么弱，要么邪肆，我知根知底，相貌端正，有何不可？”
“虽然你确实化了个人样，”那山雀落到他肩上，眼珠子转一圈，“青莲尚未化形，但妖么，容貌一变谁也不识，青莲可是要清修的。”
“双修多好，法力涨得快，我们就呆在这深山里，虽然没有人世繁荣，但也不会碰上除妖道士。”
山雀被他的忧心忡忡弄得不耐，啄了他的鹿角，“你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青莲天生异类，没有妖气，不过贪玩入世，也不会被发现端倪，就算发现，她总归年岁摆在那儿，也就你担心她受欺负，再说你一只鹿妖，与花妖也不甚相配。”
那鹿妖想着青莲平日里清脆笑语，心中又是一阵猫抓的痒，可恨自己守了她百年，昨夜怎么就一时松懈，跑去树边磨角去了。
往日听雀妖所说连吃几只小妖的大妖，和偶然下山险些抓到他的贪婪道士，又幻成狰狞想象，让他死死不敢下山。犹豫了半天，才无奈放下，既然做不得那邪修的事，还是在山间修炼吧。
被几只山妖围绕讨论的莲妖，此时却早已忘了碧云山上空了一角的荷塘和碎碎叨叨的山妖。
毕竟两千年间，沧海桑田，来来往往，岁岁枯荣，她虽然面上是不染俗气的单纯，但内里早已是淡然。权当这些生生死死的精怪一个陪伴，见着欢喜，不见却也不气丧。
她睁开懵懂的眼，五感全开之时，南魏未开朝，佛教道教并盛，道士还未对妖精赶尽杀绝，不会拿着修炼飞升忽悠无知百姓——需知她到目前为止，也只见了一位飞升的祖师，那身姿久久不能忘记，可惜她不能张口说话，也无法著书流传。只能听着无数道观扯了无数祖师爷出来，一个赛一个的法力高强，飞升跟他们捡金子一般快。
噢，那个时候，像碧云观那些个一天到晚拿着拂尘做法，却连阴阳之眼都未开，妖精都无法辨明的假道人，是会被度师踢出门派的，连化缘都化不到个热乎。
自然，也无不长眼的因为她所在的池塘莲花常年不败，以为祥瑞，建了王母庙，又扩成道观。
虽说这是因为据说祖师记载此处曾白日见王母瑶池，但这些编话也就碧云观传得最为热闹。
稍有直觉的道士，便能从朱砂染透的沙石看出一丝诡异。有句俗话说，瞎猫撞着死耗子，那些出不来的东西苦苦挣扎，而她这个捡个便宜得了它们助力化而为妖的，却修炼疏漏，着实惭愧，惭愧。
此刻青莲眼睛直直看向窗外，竭力从浓密树荫中窥见一点远处的叫卖店铺模样。未果，再一次生了叹息，我这妖当得甚是窝囊。目光收回，从贴着旧年画的窗边扫过——鬼知道这画贴了多久，不，这里，连鬼都没有。
原来，一只妖，也是会郁闷的。而且是一只，莫名其妙被扒拉来此处，看着繁华闹市，却只能蜗居一方小屋的，未化形的妖。
青莲有些怏怏地望了眼在案前捧书看着的少年，她探过头，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浑然忘了方才的气馁，沉浸在这混进一些长得支楞八叉字词的游侠故事中，凭着千年间看话本的间断经验，连猜带蒙，也权且消磨时光。
正看得扼腕之时，那少年却搁下手中《八侠五义》，青莲看了眼天上，一瓣被狗啃了的月亮怯生生探出身，虫鸣声响，夜市的灯火慢慢亮起，和前几日一般，少年起身去了。
青莲坐在花枝上捧脸，眼神直勾勾欲穿到那红袖招摇，酒客纷纷的欢闹，恍然不知时间流逝，似乎痴看了比前几日更久，耳边传来推门而入的声音，擦干头发的少年披散头发，坐在窗边，没有如同往常一样拿了油灯在床上看会《汉东录》，二更敲着梆子“咣咣”两声到来，才吹灯拥衾而卧。
青莲“呀”一声，从花上翩翩落下来，“今日可终于不抱汉而睡了。”自然欢天喜地地继续凑过来。
才发现这少年一头被束好的头发原是微微鬈曲，露出一张染了桃花色的氤氲脸颊，双眼也变蒸得柔和许多，若是她不知道这少年脸色清冷，几乎以为他是在笑了。
许是刚洗过头，木槿叶的香气淡淡袭来，青莲看着他起身踱去，将床头的《汉东录》捧了来，眼神一时愤懑起来，不由使法吹来一阵风，将那未阖上的《八侠五义》吹得书页作响。这书可比劳什子《汉东录》好看多了，她殷勤地绕着他念叨。
那瘦长的手指将《汉东录》的封皮摩挲一下，在青莲灼热的盯视下，缓缓地，装入了函套。
少年翻开了书签所在的那一回，似乎为了鬓发干得更快，将杌凳搬到了窗边，侧着吹风，刚好在青莲的另一边，她伸长着脖子，看得有些辛苦，梗着头越过少年的背和发丝，煎熬地看到了少年熄灯入眠时。
打坐入定之时，青莲还感觉鼻尖都有淡淡木槿叶香气。她浑身沐浴在肉眼不能见的青色晕芒中，托着她的莲花花脉微亮，原来是如练的月华引至花身，青色的莲花瓣瓣舒展，浓郁到透着白色的青光又汇入花心的少女。
少女眉心微蹙，远看似在打坐，近看似在打坐，实则却发呆想起了少年。
少年是个好看的少年，却有些与众不同。眉宇稍显深邃，因此有些锐利，但偏偏眸中的眼神又如淡水，叫人觉得气势奇异，亲近不得。卷曲的发丝仿佛逆毛，又添了点桀骜的生气。
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也不止这一处，申时刚过，除了有农家早早驾着骡马，挑着杂货，从一旁街市归了，人声依稀热闹，他却放下书准备晚膳了，也算不得晚膳——他一天是朝食哺食两餐，与三餐的平民不同。如此说来，真是可怜得紧。
但少年桌上鱼鲜虽少却精，今日天气闷热，还佐了一碟酸笋。民间多说，君子远庖厨，这少年像是读过圣贤书的，却并不避讳，自己准备了也不嫌弃，慢条斯理地吃了。除了隔天去趟市集买些吃食和一些闲书，他乐得清闲地呆在仅他一人的院中。
唔，像是个隐于闹市之人。
青莲想着又呵欠起来，三更天还未敲响，她打坐已开始神会周公，渐渐也困顿了。这实在也怪不得我，今日的故事实在一波三折，叫她心跳胆战，惊惊咋咋了几声，费了些心神。
将今日所见所闻，又在脑里过了一遭，添入对人世的细笔描绘之中，青莲决心明日寅时阴阳气交汇而起，精进修炼，好早些化形自在，才觉诸事了毕，沉沉睡去。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