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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华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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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已经是我在华府的第五个年头了。
小眉说,上京城的人还在翘首等着权倾朝野的华相为他的深闺独女,也就是我,挑选如意郎君。
华相极宠爱步入仕途前所结糟糠之妻的遗女,华欢,满府为她尽种合欢花,既取合欢之意,又合小姐的字。也不知那合欢是什么品种,四季不败,远远可见一片红云。
不知不觉又已到昏时,我在窗前犯困,想着上软塌躺会儿。小眉慌张地打量我的神色:“小姐,该快吃晚饭了,要不用过再睡。”
我心里清楚,哪里是我要吃,不过是要陪他罢了。我对这个时刻如此敏感,也逃不过两年来他雷打不动的到来。不多一次,不少一次。我若想着法子逃过,屋子里的其他人便要受罚。
小眉的脸有点儿发白,我叹了口气,终究没有睡。
铺开笔墨,嗅着空气里甜丝丝的气味,我第无数次地描绘水风院子里的合欢树。合欢合欢,真是成真,我这一生的欢愉,也永远扎在这里了。
“今日可好?”珠子一样的声音从夜色里蹦出来。我转身看着这面容沉静的玉树男子,照例点头,有些恍神,最近好像精神越发地不好了。
一道接一道我根本不会吃完的菜呈进来,桌子很快摆满。
没有一句交谈的晚膳后,对面神色冷淡的人开了口:“阿欢,你该寻个归处了。”
归处?这真是个久远的词。
当初华令阑还是个路过的书生,而我正扒在丛子里逮蛇野餐,脸被蹭的我死去的娘都不认识。
他递过一块干饼子,我眼睛转了圈儿抱着他的腿喊爹,整个脸蹭着长衫,手脚并用绑着他,防止他一脚将我踹开,毕竟这世上的斯文多败类,我爹就是一个。
他动也没动,眼皮子掀起来:“嗯。”我倒是慌了神,怕他是个拐卖人的贩子。虽说我是贱命一条,但我还打算苟且个几十年。
悄悄尾随了他一路,他终于正眼看了我下:“我是要进京赶考,你要跟我?”
“嗯。”我用力点头。
“为什么?”
“我没有归处了。”那时的我如此回答。
“随便。”他也不再多语了。
“我跟着你你不会嫌我麻烦吗?”
“呵,”他倒是清清淡淡地笑了,“那又与我何关。”
我算是明白什么叫与他无关了,一路上他永远不会管我和他身高还有腿长的差距,我的口粮是半块饼,睡处是地铺,我穿着破衫烂鞋跟在他后面,而他对那些指指点点毫不在意。只有在打尖老板问的时候,他才会又掀起眼斜斜看我一眼,“多拿一张席子打地铺。”
“好嘞,客官,要再给这位,这位小公子,拿一床被子吗?”
“不用,除非他自己拿银两。”令我捶胸的是,他并没有纠正我其实是女子而非公子,也没有表现出递饼之外的怜悯。
我开始觉得或许我跟随他的决定并不十分明智。
到了上京后毅然决然选择了放弃,打算在这个朱门酒肉臭的地方随便蹭吃蹭喝。柳红巷,朱衣街,城外坟山,不管剩菜还是贡品,我来者不拒。
明显他既不是个好人,也不是个有钱人,却依然有一搭没一搭地像养家门前一只路过的狗一样偶尔管着过来蹭点吃喝的我。
华令阑到了京城后有数日没归,小二告诉我已经有人帮他退了房,我以为他要丢下我走了,在城里四处找,最后在坟山路上发现了华令阑,当然我是凭借着他的衣服才认出来的。染得半边红的溪水旁边,碰到伤口时,他淡而长的眉毛蹙起,却再没了动作。
我以为他疼过气儿了,看着他满身的伤口惊惶无措地哭。哭完了之后摸着有气儿,又把他拖回我暂居的地方,掏出铜板换了一点儿带子,把热水洗过的地方暂时绑好,扳着手指算怎么能凑齐药材钱。
我大概从来没有这么精打细算过,往常剩菜有多的我都不会留到下一顿,但我现在要养两个人。将一点米糊喂给了昏了一天的人,他双眼紧闭,要不是还有呼吸,我都怀疑他是不是已经死了。
最后我去了柳红巷,那里有一个我不想厚脸皮去寻找的人,花魁柳琳儿。这没有办法,毕竟我娘就是曾经的老鸨。当时的柳琳儿还只是个刚出来的小丫头,我娘带我离开的时候虽然我不怎么大,但我对这个好看的小姐姐颇有印象。
我偷偷找到柳琳儿后她很爽快地让我当了她的丫鬟,我真是从未如此感激过我娘曾经是一个花楼姑娘。
我虽然把提前支付了月钱拿去换了药,但华令阑的脸色依旧苍白,喂进去的东西又从嘴角出来,我都不知道是心疼吃的还是心疼他。青色的眼圈明显,我叹气:“华令阑,你平时睡少了,也不至于现在补回来吧。”
柳红巷莺莺燕燕来来往往许久不退,我连续两天深夜回去时,破陋的屋子里透过糊纸透进来的冷风吹得我都发冷,我忧愁地捂着他瑟瑟缩缩地睡着,看他眼睛闭得严实,偶尔睁开也不甚清醒,我多么希望他能够再像以前那样用那种淡淡的眼神看我一眼。
我琢磨着终究是要请个郎中来看,试着厚着脸向琳儿借钱,她叹气:“你也不是不知道,我从一开始,就是被骗得签的丫鬟的契,有了个噱头,也不过是住处吃食好了些,闲钱却是没有的。”我也不好意思再开口了,每个人的善良,都是有额度的。
第四天的时候,不知何时下去了雨,花楼打烊,我急急忙忙回屋里,发觉华令阑的被子半边都被漏雨浸湿了,整个人烫得灼人。
“要死了!”我叫了一声,把被子掀开,身上的小袄子盖在华令阑身上,穿着里衣往雨里冲了出去。
雨水打得满脸满身,柳红巷的那扇门扣得死死的,我一次次地扣着门,空荡荡的扣门声和雨声交织在一起。我突然感觉到了绝望,就像我娘死了后秀才爹指着我的脸说我不是他的种一样的绝望。
“来人啊,来人,有人吗?救救他。”我几乎是呜咽着喊完这句话,无能为力的感觉像刀一样血淋淋地剜着我的心,难道要让他在我面前死去吗,像我娘一样最后无力地垂下手腕,而我只能涕不成声吗,难道我生活中的所有光亮,都要一寸寸被磨灭殆尽吗?
终于,门开了,一群睡眼朦胧的姐儿中,我冲着柳琳儿的方向癔症一样地喊:“姐姐,救救他!”
因为,我知道,有些人可以老鼠蚂蚁一样活,但他不可以,他的字美,他才思敏捷,他抱负远大,清风翻开的书上,全是他细密的批注,还有,他总是那么冷淡,因此有时会显得格外温柔。他倨傲的人生,不应该结束在我的草屋里,那个词怎么说来着,跃龙门,嗯,他要跃龙门。
“我答应过会照顾好你。”清冷的声音将我拉出思索。
“我知道。”我想说,其实不必,我这人知足,在街头,或者在相府,对我而言,并无什么差别。
“那些郎君,我对着一个也提不起兴趣。”我尽量让自己显得一副失望的样子。
“是么?”他的指尖扣了扣桌子,嘴唇微启,却只是说,“那便这样吧。”脚步声远了,屋子里又归于一片寂静。满院的合欢,在外面的月色里婆娑,开得温柔又寂静。
今天琳儿来看我,梳着少妇发髻。自从她成为华府夫人后,据说华令阑除了亲手管理我这一块儿外,其他的全都交给了琳儿打理,对他而言,这就是对我的交代,而娶了琳儿,是交代还是情爱,我不知道,但也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我看她摸着肚子的手,眼皮跳了跳。
华令阑中了探花后,以有一个发妻所留孩子为由,拒绝了赐婚,官至宰相后,他娶了柳红巷的一个花魁为妻,民间一片说书的说的是柳琳儿与华令阑的故事,姻缘注定,恩爱不疑,官场上竟也没有太多闲话,就算有,我知道,华令阑确确实实是不管别人看法的。
他可以知晓那个秘密后继续留着我,也可以风风光光地迎娶花魁。
我至今还记得,大红的喜服,真是漂亮,琳儿的背影娇弱堪怜。华令阑牵着她的手进了洞房,我安安静静坐在离他们最近的地方,看他一杯一杯地喝别人的敬酒,直到原本略显苍白的脸变得酡红,眸子黑得像溪水里的石头。
我屏退了下人,他们高兴地去领喜钱,我就爬上院子里的合欢树枝丫上望月,不知怎么的,成了相府小姐,我反倒比以前多愁善感了,也不如以前得过且过的憨傻了。
救他陪他的是我,但最后他记住的是柳琳儿,这似乎已经很能说明一些我不想直视的事情了。有缘无缘,我奈之何?
我抱着一壶酒,被酒呛得涕泗横流,唱起了娘教我的歌,“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就反复地唱着一句。后来,就醉着睡过去了。
过些天才知,丫头小翠被华令阑给赶出府了,新来的丫鬟小眉告诉我,我昨晚唱歌的事儿被相爷知道,相爷以照看小姐不力为由赶出去了。从那之后,我就很少做荒唐事了,因为我不想牵连其他人。
慢慢地,我也再没有踏出过相府,就安静地在相府里看书描画做女工,这种时光似乎可以安静得让人忘记一切,抹去一切,我几乎与世隔绝,但又衣食不缺。
晚上华令阑来的时候,我已经摆好了满桌的菜,他掀起眼皮看我一眼,我笑了笑。
“我想我有中意的人了。”
“是么?”他轻笑,又开始敲桌子。
“是啊,毕竟也已经斟酌这么久了。”我拿起帕子擦擦嘴,看他的脸,白腻如玉,再一次觉得两年的时光一切已然变了许多,如此我倒也放心。
成亲那天,我觉得很疲累,到最后被扶上花轿时,都还是恍恍惚惚。我从未想过我会是以这样的心情成为新娘,从相府门口起轿的时候,合欢花的花丝随风飘进了轿子,我看着软绵绵的花丝,突然觉得悲从心来。
浮生若梦,而我不能贪享余欢。我终究该走了。
坐在轿子上的时候我又想起了冤大头爹指着我说的话“妖怪。”那个时候我已经是名正言顺的华令阑的独女,我被他小报了两岁,正要去灵虚道观接受及笄之礼,这可真是一份大礼。
世传山有灵,顺时而出。所记载者,不外乎志异小说并野史之类,历来无人问津。灵虚道观中有一位道士,不志于讲道,对此类事十分热衷,不想和我爹勾到一起。
我本是听两个疯子闹哄,不怎么在意,咬着手指看戏,听到华令阑冷下脸,以行刺的名头将来不及反应的两个人斩了时,心头一跳,指尖一下滴出血来。我冲上去求他,他没回应我,血就这么滴在地上。
我第一次见他如此冷酷荒唐。
过了两日,灵虚道观说是出现祥瑞,白日山石生花芽。我当即煞白了脸,华令阑有几天没在我眼前出现,再出现的时候,他的脸色沉沉:“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那天看到这件事的随从,后来全部都因公殉职,他们的家人得了丰厚的补贴。
我该厌恶他的,可我知道若我该恨,不过是自己,最后我去他们坟头磕了几个头,默默念着,因果循回,只管往我头上报吧。
我想我听华令阑说得最多的便是交代,可是他从来不懂很多事情不需要交代。
琳儿说的对,我确实不该因为曾经的恩情而困住他一生。
可她有件事说错了,我并不是像只流浪狗一样等待着他的抚摸。我为他倾我所有,不是为了他回头看我,他未看我时,我在此处 ,他看到我时,我依然在此处。可惜啊,他觉得我在此处也不甚适合,那我便只能移到彼处了。纵然这一移,剥皮拆骨,挖心掏肺。
大红色的嫁衣鲜艳如血,那血也一点点凝聚滴在玉白的地上。盖头被一把掀开,我看到华令阑的脸,却止不住嘴角的鲜血,我一把推开他要扶我的手。他的脸色第一次除了冷淡外多出其他表情,我心里涌起不知是喜是悲的波澜,澎湃而起,又无声退下。
另一个穿大红喜服的凤眼男子目眦欲裂抱过我,琳儿颤抖的手抓住我,“你怎么会......”
“琳儿,姐姐。”我笑,“娘说,她很想你。”我贴着她的耳边,话音如游丝,“对不起,我不是娘的孩子,我只是一只天生天养的山灵。”被一个温柔女子捡起,乱入了世间。琳儿是该怨我的,直到此刻,我才可以凭借自己将死的真诚,消解她的怨气。
我隔了她和娘的缘分,如今万不能隔着她和华令阑的缘分了。
我曾经总忍不住猜测华令阑对我有情,可当我看着琳儿的孕肚和她犹豫的眼神,一股冰寒从我头顶而下,我大彻大悟,她已经被我毁掉了一个家,我无论如何不能再尴尬待在她这个家中。
华令阑对我的情谊,模糊不清,我不再奢求,索性他已不是孤家寡人,有妻有子,纵然少了个我,也不会碍了他的圆满吧。
当初抱着他不撒手的小乞儿,如今变成华府小姐,种种造化,除了这颗不由自己的心,我似乎已是无憾了,何不归去。
琳儿还在拼命摇我,可是我好累,我已经,很想,很想睡了。我听到华令阑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我要进京赶考,你要跟我?”
“好。”我点头,跟着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