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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Try to remember, try to forget ...

  •   (十七)
      龙笑在一个晴朗的清晨做了决定。她站在厨房里煎蛋,仿佛唠家常一般告诉他:“我打算去见见方晔。”
      詹乐明一愣,脱口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给自己最后一个交代,这样我就可以完全忘了这事儿。”
      “法庭上那次还不够吗?”
      “不够。”她转头看着他。他正努力克制着不流露出不满的情绪:“见他一面,听他说声对不起?笑笑,你的心太软了。那是一个杀人凶手,他杀了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
      “我不是心软,只是有些事情我想知道。”
      “那已经没有意义了。”他的声音扬高一些,仿佛对她很失望,“这个人的一切早就跟你毫无关系。你应该。。。。”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把煎蛋放到盘子里,转过身面对她。
      他苦笑一声:“你对他,还真是宽容。”
      她看着他,他说的一切都有道理。即使她把自己心里的真实想法告诉他,恐怕还是会得到同样有力的反驳。但是,这事儿对她很重要,她宁愿再选择一次任性。
      他沉默良久才问:“你确定你受得了?”他总是太担心她,像是亲人那种最直接的忧虑和操心,又有旁观者的冷静和客观,却似乎少了点什么。
      因为真的爱上他,所以对他各种细微的反应越发上心。她微笑着把手放在他手背上:“我可以的。”
      “那别让他哥哥知道。”
      “嗯,我会直接联系他的律师,并要求替我保密。”
      “我陪你去。”
      “我想自己一个人去,你放心吧。”

      她跟随着狱警走进去,看见方晔正走进会客室,不免吓了一跳。他居然瘦了那么多,人都脱形了,脸庞让她联想起博物馆里的骷髅。而且他的肢体语言显示,他非常烦躁。他现在的样子,比在法庭上糟糕得多。
      “Smile,你的头发怎么了?”
      她万万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开场白,人就僵了片刻,警惕而冷漠地注视着他,然后腰背挺得笔直地在他对面坐下。他把双手搭在桌子上,身体略微前倾,带着不自觉的焦虑神情喋喋不休:“我记得你以前从来不爱戴帽子 。你总是觉得不舒服,又怕头发被压得扁扁的。”
      “你要我来,我来了。你想说什么?”她打断他,发现自己的情绪起伏没有预料的那样大,暗自感到满意。
      “法庭那一天 ,你的表现非常好。 ”他说。
      因为看到他的胳膊动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往后一缩。总担心他会因为憎恨愤怒而情绪失控。可是他的表情里居然带着些恳切:“我,我很伤心。很抱歉让你难受成那样。我也很痛苦,我没骗你。我同样不好受。”他眼睛格外地亮,好像是起死回生般情绪高涨,“你不知道那些日子我是怎么过来的。我也希望那是一场梦,醒来一切都没有发生。我还在你的身边。我犯了一个错,一个严重的错。Smile,我让你不好受了,是吗?我真该死。我也很痛苦,我给你电话你却不接,你一直在生我的气,对吗?”他用英文说这些话,因为语速快而显得格外铿锵有力。
      龙笑抱着手冷冷地看着他:分手后,曾经有段时间她愚蠢地一直开着手机,就是幻想他会打回来忏悔,可是他没有。
      听见他又用中文说:“你过生日,我没有去,真是对不起。Smile,我们原本不是该去看房子的吗,怎么就搞成了这样子?”
      她真的吃惊了。他的样子不像假装,似乎有些混淆幻想和现实。她的生日是在那之前过的,就在那个晚上他跪下来求婚,还说起要买房子。
      有那么几个瞬间,她也分不清现实和幻想,过去与现在。

      他们相识在本城两所大学的一场橄榄球赛上。两所大学历年为宿敌,所以一旦有比赛,观众情绪空前高涨。体育场里双方的观众壁垒分明,穿着不同颜色的衣服,坐在不同的区。只有一些倒霉鬼才会被分到敌方阵营的座位区里。方晔就是一个。
      他和两个朋友穿着白色的,印着另一所大学校名的衣服,坐在S大学的区域里,被一片红色包围,显得尤其突兀。他旁边就坐着龙笑,红色的T-shirt,红色的裤子,红色的外套,连脸上也抹了几笔红色的油彩。他还以为她是死忠粉丝,没想到在人群狂呼当中她抓着旁边的同学大声问:“刚才究竟怎么回事儿?我们为什么突然换人了?是不是裁判在偏袒他们?”对方也吼着回答她:“我们的四分卫失误了,橄榄球落在他们手里,所以现在该他们进攻,我方防守队员上场。”方晔忍不住笑了。龙笑转头瞪着他,遇上那双漂亮的眼睛,怒气突然消失了。然后方晔很合时宜地说:“我可以给你做些解说。”
      各种各样的声浪从四面八方涌来,整个球场陷入狂欢的气氛。她微微仰起头,皱着眉,嘴角却带着笑意:“你胆子可真够大的。敢坐到我们这里。”“是吗?”他对她眨眨眼,“也许,这是命中注定的。”
      散场的时候他管她要电话。他站在那里,风吹着他的头发,龙笑突然紧张了:“天哪,万一他不给我打过来怎么办?”
      他当然打了过来,严格遵守行为准则,在要了电话后的第四天。而龙笑在这几天里寝食难安。
      他们很快就如胶似漆,好像一分钟都没法分开。
      那一次感恩节他们决定各过各的。龙笑去了朋友那里,方晔则回到哥哥那里。就在龙笑到达后的第三天早晨,朋友家的门铃响了。睡眼惺忪的龙笑被楼下的呼唤惊醒,她迷迷糊糊地走下楼。朋友满脸笑意地说:“Smile,你可真幸福。”在她身后站着连夜开车过来的方晔,下巴上长起了青色的胡茬。
      再也忍受不了分离,他们搬到了一起。龙笑惊喜地发现方晔的更多优点。比如,他居然会做饭。他母亲是个好厨师,这培养了方晔对美食,尤其是中餐的挑剔。在独身生活的日子里,因为难以忍受外卖的味道,他开始自己做饭。胡天蓝就曾经羡慕龙笑:“现在还有男人为女人下厨的吗?”龙笑也因为要在厨房腻着他而学了一手不错的厨艺,有次回国展示给家人和亲戚,大家都吃惊极了。
      不过龙笑那时并不经常吃方晔做的菜。她觉得花太多时间自己做菜实在划不着。而且,为了保持身材,她还节食,尽量避免吃油腻的食品。久而久之,方晔也就只有在特殊时刻,譬如吵架了要哄女朋友开心,才下厨。
      他对她的确很好,像对孩子那样一直宠着迁就着,还有,任何节日纪念日都会给她惊喜。
      龙笑记得自己最近的那个生日。一开门她就闻到满屋子的香味,奶油的香气还夹杂着花朵的味道。然后她看到桌上大捧的玫瑰,而方晔穿着围裙从厨房里出来,懊恼地问:“你怎么早回来了?”她扑上去给他一个拥抱:“亲爱的你在干嘛?”话一问完就恍然大悟,几乎尖叫起来:“你在给我做蛋糕?”
      “天哪。”她冲到厨房里,看着料理台上的鸡蛋壳打蛋器面粉等等等等,喃喃地重复着。
      这么好的爱,她曾经真的以为就是一生。
      吃了牛排,他把灯关上让她吹蜡烛。她记得他站在桌子后面的样子。烛光在室内跳动着,她不是很看得清他的表情,只记得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影子拖在后面的墙壁上。她的脑海里,一直存放着这幅剪影,忘记了去研究细节。
      她切开蛋糕。却在某处被什么阻挡了一下。她疑惑地抽出刀子,看见奶油下面闪着光的钻石。
      她倒抽一口气。
      她没有怎么想过结婚的事,总觉得那不过是种形式。可是当它真的发生了,龙笑才突然发觉这种形式是如何充满了诱惑力。那种很明确的,未来的日子都有你的承诺,真是让人踏实和放心。像大部分女性一样,她一下就哭了。不过,当方晔单腿下跪拉着她的手时,她却含泪把手上的奶油抹在他鼻尖上。方晔又想笑又不明白她到底什么意思,不得不维持了将近一分钟那可笑的样子。她蹲下去,笑出声,像个孩子似的趴在他身上,眼泪更汹涌了:“我愿意。”他把脸埋在她肩头,奶油蹭在她的新衣服上。
      那个晚上,她坐在他膝盖上,听他提议:“我们可以考虑买房了。”他们用网络在当地搜索房子的信息,一座一座的评论着。
      “这座太小了点,我喜欢客厅大大的。”
      “哎呀,这个颜色不好看。”
      “四个卧室,我喜欢。”
      有那么一段时间,龙笑彻底否定了过往。她把一切失败都归结为自己的愚蠢大意和轻信。要到现在回忆的时候她才能相信,方晔也曾经全心全意地对待过她。
      那么,是什么改变了他们之间的关系?也许并不仅仅是胡少蓝的介入。一定还有些别的因素,导致他对她有所抱怨,宁可对着别人诉说心事也不愿意和她沟通。
      她需要知道原因,她不想在詹乐明身上重蹈覆辙。

      “方晔,你为什么要看心理医生?”她和他直视,一字一句地问。
      他露出几分欣喜的样子:“Smile,我就知道,你一直关心我。”他又开始喋喋不休,“还是你对我最好。我被她害了,她这个婊子。”
      “告诉我。”她打断他,“告诉我你什么时候去看的心理医生。”
      他见过她娇气任性的样子,却从没见过这样强悍的一面,一时有些不适应,却很老实地给了回答:“大概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去看的第一次。后来每个月去一次。”
      龙笑在心里算了算,那么,在他们分手之前,他已经看了大半年的心理医生了,而她却毫无察觉。
      “为什么?”她平息了一下自己的震惊,问道。
      “哦。”他茫然地看了她一眼,好像这本来就不言自明,而她却问了个愚蠢的问题,但他还是说了,“我觉得压力很大。你也知道我们公司重组,我被调了个部门,我讨厌那份工作。那个组环境很差,到处是一堆小人。我在那里过得糟糕透了。”
      他看一眼她的表情,苦笑一声:“别问我为什么不跳槽。我觉得我能升职,就差一点点,我不甘心。都是Jack那个该死的老混蛋。我算是明白了,他当我是头蒙眼的驴子,用看不见的胡罗卜让我继续卖命。我居然还相信了他。一个人在这个完全没有背景基础的国家,太他妈的难了。”
      一旦开了个头,他就没法控制了,那些抱怨如同洪水一样涌了出来:“还有,我受够了我哥。天哪,他不能老那样子,干什么都不成,我还得给他善后。借了钱就不要指望他还回来。难怪家里对他不满。”
      龙笑呆呆地看着他。同样的事情,从她的角度看就截然不同。她一直觉得方晔挺幸福,是家里最得宠的小儿子,父母拿他做榜样对比哥哥,哥哥总是灰头土脸。工作也不差,至少薪水一直在涨,公司股票也在涨。
      “你。。。。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艰涩地说,“看来我的确不够体贴。”
      他看她一眼,情绪稍稍平复下来,带着极力要讨好她的热切说:“你也不是不体贴。但是你太乐观了。呃,有的事情,你没有经历过,很难体会。”
      龙笑起先并不明白他的意思,过了两秒,突然想到一个绝对和现在没有关联的场景。
      那是最后摊牌的那天,她扬手给了方晔一耳光。胡少蓝被激怒了,一改温婉,冲上来对着她吼:“你凭什么打人?啊?他是你丈夫吗?”她也吼回去:“你还有脸问我?就凭我从来不抢别人男朋友,我就有资格动手。”她轻蔑地冷笑。
      胡少蓝瞪着她,也笑了:“龙笑,你知道你身上最讨厌的地方是什么?你总是高高在上,站在你的道德制高点做出那些简单可笑的判断。什么如果是我我不会这样做,我会那样做云云。你他妈的不过是幸运,你什么苦都没吃过。等有一天你受了罪你还能这么纯洁高贵,我就佩服你!”
      再有体贴的愿望,不能设身处地,终究只是隔靴搔痒。
      龙笑脸色苍白,看着方晔,竟然有些感激他没有毫不留情地揭穿她。

      “所以我们的问题早就有了。”她轻轻地说。
      他沉默一会,说:“是的。我跟你的精神交流越来越少。”于是他跟胡少蓝到床上精神交流了。
      但龙笑并不觉得讽刺,只是眼眶干涩,心里充满了负罪感。
      “我本来以为,结婚就能解决问题的。”他摇了摇头,“可是。。。”
      龙笑手脚冰凉,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脏缓慢沉重地跳动。原来求婚是他最后一次努力。就在刚才,她还以为所有的裂痕从那以后才开始。而其实那已经是终结。
      人生,就是不断发现并且接受真相的过程。

      “我,我要走了。”龙笑机械地起身,“谢谢你告诉我这些。”
      方晔急切地抬头,像个孩子一样无措:“就走了吗?别啊。刚才我说的那些话,不全是真的。我没有不爱你,我就是贪图新鲜。我错了。你听我再说说。”这谎言,是他最后的救命稻草。
      她摇了摇头:“你自己保重。”
      “Smile。”他的声音有些凄厉。
      她转回头,看见眼泪顺着他的眼角流到下颌。她胸口苦涩难忍,僵在那里。
      “我也不想这样。”他低声说,“你能原谅我吗?”
      她用力闭了一下眼睛,才回答:“我跟你已经彻底没有关系了,你不需要我的原谅。”
      他定定地看着她,那绝望而黯淡的眼神令她终生难忘。
      她转过身去,不能再看他一眼:“我可以接受你的道歉。可是,你最该道歉的人并不是我。”那个人,已经不可能亲耳听见这些话了。龙笑为胡少绯感到切实而深刻的悲痛,长久以来第一次,她对自己承认,她还是挺想念那个没什么心机的女孩。
      牢狱之门在她身后关上,把男人压抑痛楚的哭泣也关在身后。
      一走出来,那著名的,黄金一样耀眼的加州阳光刺得她闭上了眼睛。
      有生之年再无重逢之日。对彼此,都是最好的解脱。

      龙笑回到家,詹乐明还没有回来。她想起搬家以来还有些箱子没整理完,就坐在地板上慢吞吞地逐一打开。
      方晔的东西早就被她扔掉了。这些都是她自己的物品。可是这些杯子,相册,冰箱贴,墨镜,手套等等,都凝聚着过去的时光。那些时光在她记忆里从未消退,它们还是与过去的方晔血肉相连密不可分。
      下午的阳光斜斜洒在地板上。楼下不知哪家在烤肉,香味一阵阵飘上来,还夹杂着轻柔的情歌和孩子们互相追逐的笑声。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life was slow and oh, so mellow.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grass was green and grain was yellow.
      Try to remember the kind of September
      When you were a tender and callow fellow.
      Try to remember, and if you remember,
      Then follow.

      Try to remember when life was so tender
      That no one wept except the willow.
      Try to remember when life was so tender
      That dreams were kept beside your pillow.
      Try to remember when life was so tender
      That love was an ember about to billow.
      Try to remember, and if you remember,
      Then follow.

      一张长条形的蓝色小纸片从一摞明信片里掉出来。龙笑拿起来仔细端详,看见那上面标着刻度写着号数,一头有孔,可以让另一端穿过形成一个小环。
      那通常是男士用来偷偷量取女方戒指号码的工具。
      龙笑站起来找出打火机,点燃了纸片,扔在烟灰缸里。袅袅上升的烟飘到她眼睛里,熏得厉害。
      她面无表情地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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