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歌为谁》无弦

16、幸好，你来了

　　（十六）幸好，你来了
　　方光比方晔大三岁，也在北美念书后留下来工作。现在在中部一个小城安家落户，结婚生子。兄弟俩眉目非常相似，但是方光要粗疏得多，个子也壮不少。以前他带着太太来过本地几次，住在龙笑和方晔的公寓，所以跟龙笑很熟。
　　龙笑看着他朝自己走过来，脑子里轰隆隆乱成一片，厌恶，戒备，烦躁都有。等他走近了龙笑看清他有很大的黑眼圈，衬衣领子也没拉好，一副疲惫的样子。但是脸上却看不出愤怒或者冷淡，反而带着一点求恳的意味。
　　“你来干什么？”她冷冷地问。
　　“我可以跟你谈谈吗？”
　　“不可以。”她后退一步，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的住址？”
　　他只说：“找朋友帮忙的。”
　　龙笑疑心他是通过方晔的律师找到她的资料，更觉得紧张，摇了摇头：“你走开，我不想跟你谈。”
　　“就在前面的咖啡厅，那里人多，我不会把你怎么样。就十分钟。”
　　龙笑闭紧嘴巴要从他身边走开，他也不敢硬拦，而是在她身后说：“我母亲病得很重。”
　　龙笑的脚步停了下来，又转过头问他：“这关我什么事？不是我造成的，我也医不好她。”
　　“她的病很重。她想来美国也来不了。我父亲要照料她，也赶不过来。”他只是喃喃重复着这几句。
　　龙笑看着一个男人这么卑微地诉说着父母的痛苦，突然心软了：“我给我男朋友电话，十分钟以后他会来接我。”她犹自警告着，给詹乐明打了个电话。
　　“笑笑，你等我回来再说。我马上就要到了。”詹乐明在那边焦急地说。
　　“不要紧。我就在咖啡厅。”
　　她和方光走进去坐下。
　　“请问要点什么？”男服务员走过来微笑着问。
　　“给我一杯咖啡。”方光说。龙笑则点了一杯红茶。

　　“你想说什么？”
　　“你能不能去见见方晔？”
　　龙笑条件反射一般往后一退，椅子在木制地面上划出刺耳尖利的声音。“我为什么要去见他？”她露出匪夷所思的神情。
　　“我知道他对不起你。可是Smile,他的一辈子就这样毁了，他要在监狱里呆一辈子。你知道监狱里都是什么人，天哪。”他最后两个字用了英文，格外显出绝望的口气。
　　“事到如今，你觉得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凭什么去见他？”
　　“他想见你。他想亲口跟你说一声。。。”
　　“别说了！”龙笑坚决果断地制止他，“别跟我说那三个字。他不配！”
　　方光的表情变了一变，声音突然低沉了：“龙笑，你有没有想过，他最后那样孤注一掷，也是因为失去了你。他后悔了，后悔犯下不能弥补的错误。”
　　龙笑这才发现方光的口才不错。只是，他的逻辑太生硬太可笑。方晔那样残忍地伤害了她，到最后又记起她的好。不对，他不是记得她的好，他只是想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好减轻自己的负罪感。
　　“为了我而杀人？真是一个好借口。”她讥诮地笑起来。心里却浮现方晔的样子，她爱过的那个陌生人。让她至今这么伤痛，也许只是因为痛惜那些浪掷了荒废了的热情和青春。
　　“Smile，见见他去吧。这是他最后的心愿了。我也知道这是强人所难。可是，请你想想，他真的一辈子都毁了。”
　　龙笑沉默了一会：“你的话说完了？那我走了。”
　　服务员刚好在这个时候把咖啡端上来。方光猛地在桌上一捶，发出一声巨响，咖啡溅到了龙笑身上。只听见他厉声吼道：“怎么现在才把咖啡端上来？”
　　龙笑觉得自顶至踵血液冰凉。那个服务员也吓得一脸苍白。
　　“先生，有什么事吗？”经理立刻过来看，又说，“如果有人闹事，我会立刻拨打911。”
　　“没事，很抱歉。我的手滑了一下。”方光用纸巾擦着桌面，努力微笑着说。
　　经理和服务生狐疑地走开，却不敢走太远，站在那里警惕地看着。
　　“我只是压力太大了。”方光歉意地看着龙笑，用力搓了搓脸颊。
　　龙笑觉得自己在轻轻发抖。是不是方晔真实的样子也是这样？而她跟这样的人生活了一年半。她站起来，大腿碰到桌角，痛极了，她却好像没有知觉一般往外快速走去。迎面撞在一个气喘吁吁的人身上。
　　“笑笑，你没事吧？”那人一把抓住她。
　　“没事，我们回家。”她认清是詹乐明，用力抓着他的手臂往外拖。
　　詹乐明回过神，低声咬着牙问：“那混蛋在哪里？”
　　“走吧，走吧。”她哀求他。
　　他没再跟她争辩，带着她回去。进了电梯，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用很小的声音说：“幸好你来了。”
　　那天晚上，詹乐明跟她道晚安的时候，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他意外，低下头想要看清她的表情，她却已经踮起脚尖环住他的脖子吻了上去。
　　龙笑翻了个身，手臂搭到床外。月光从没有来得及拉好的窗帘缝隙里洒进一束，仿佛能看到那些细小晶莹的浮尘。她玩闹一样伸手去握住那束月光，他却从背后贴上来，一把抓住她的手往回拽，放到自己唇边。
　　指根关节处传来酥痛的感觉，好像有个小动物在啮噬什么。她笑着一挣，他的唇又落在颈后。
　　潮汐在纯净的月光下涌上岸，自顶至踵淹没她。却没有呼吸不畅，反而觉得整个人变成透明的一只鸟儿，在铺满霜色的海面上飞行，与灯塔相遇，与礁石相遇，与小岛相遇，与命运相遇。
　　幸好，你来了。

　　当一切平息下来，她听着他渐渐舒缓的呼吸，突然问：“阿乐，有一个问题你要老实回答我。”
　　“嗯？怎么了？”
　　“你。。。到底跟多少异性发生过关系？”她说得文绉绉，詹乐明听得一愣一愣，随后笑得喘不过气：“还，还异性咧，直接说女人不就完了吗？”
　　她揍他一拳：“快说。”
　　“呃，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我不是处男。”他老实地承认。
　　“这我早知道了。”她闷闷地问，“我的问题是，你有过几个？”
　　他还是笑：“需要这么具体吗？反正我不是一个滥交的人就可以了。”
　　“哦。”
　　发觉她并不满意这样的回答，他只能说：“好吧，一个，我的前女友。”
　　“我不信。我看你那样子特别老手。”想了想又加重语气，“一夜情的老手。”
　　“哪里像？”他被冤枉似的嚷嚷起来。
　　“你那天多镇定啊，一看就是有经验。”
　　“你等着。”他咬牙切齿地说，衣服也不套，跳下床到外面书桌里一阵乱翻，回来递给她一张纸。
　　龙笑接过来仔细看，那是一张修车的付款单，上面的日期极其眼熟。
　　詹乐明嬉皮笑脸地说：“喏，这就是那一天。”
　　龙笑抖抖单子：“这说明什么？”
　　詹乐明一直笑，笑够了才说：“我其实也觉得很尴尬，可是我看你那样子都要窘死了，我再不镇静点你估计立刻要找块豆腐撞死。后来回到公司，我想东想西心里不踏实，就把右边的门和镜子都给蹭了。要修车嘛，我就好几天没去找你。就这样还算老手么？”
　　龙笑忍俊不禁，心里一下就踏实了。她拿着那张修车单，想要留下来做个纪念又不好意思提，倒是詹乐明凑过来笑眯眯地说：“笑笑，你收好了，千万别弄丢了啊。这是铁证如山，没法抵赖。”他语带双关，龙笑脸一烫：“贫嘴。睡觉！”
　　关了灯他在黑暗里睁了会眼，听见她打起了小呼噜，轻轻地说了句：“说真的，我原本只是想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
　　一切始料未及。一切又似在预期。

　　龙笑又一次从詹乐明的怀抱里醒过来。接连几天她都没在自己的卧室睡觉。她不知道这是否出于依赖。这一切感觉太好，她怕自己让之成为一种习惯。
　　詹乐明早醒了，躺在那里出神。她把脸靠到他肩上：“想什么呢？”
　　“我们有段时间没出门了。要不我带你去跳伞？”
　　“啊？”
　　“非常刺激，非常痛快。你想想，在天上飞，体会自由落体的状态。”
　　龙笑以前也玩过海面上用船拖着的降落伞，那种感觉的确让人难忘。而詹乐明兴致勃勃的样子也让她不忍拒绝，所以她笑着说：“去吧。这个周末就去。”
　　他们约了早上的活动。工作人员拿给他们一叠文件：“是第一次跳伞吗？”
　　“她是，我不是。”詹乐明掏出钢笔。
　　龙笑低头阅读那些风险条款，见她看得仔细，詹乐明拍拍她的头顶：“没那么危险。”龙笑一直笑：“既然都来了，我还怕什么？”
　　但是，当他们坐到狭小的机舱里，龙笑突然觉得眩晕。她是这天唯一一个第一次跳伞的人，所以教练坐在她身边。觉察到她的紧张情绪，教练含笑问：“Jennifer，你觉得不舒服吗？”詹乐明紧张起来：“笑笑，不要逞强，不行就别勉强。”
　　一机舱的人都在看着她。也许是有点闷，也许是那些目光让她觉得头晕。在引擎声轰隆隆响起的时候，她捂住嘴，差点吐了出来。教练果断地说：“你不能继续下去了。”詹乐明也跟着要起来，却被龙笑制止：“我自己下去就可以了。”
　　龙笑很丢脸地被送到机场的小办公室喝了一杯热水。工作人员倒安慰她：“没关系，临时打退堂鼓的人有很多，你不是唯一一个。”
　　她跑到外面站着。风很大，冷得她直哆嗦。天气却异常晴朗。远处可以是黄色的沙漠一望无际，州际高速公路如青色的带子。她抬起头，看着云层之上的几架飞机，极力想看清楚哪一架是詹乐明在的。
　　她脑子里涌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万一降落伞打不开怎么办？万一他落到仙人掌上怎么办？万一风太大把他吹老远车子找不到他怎么办？
　　云间绽开几朵伞花。她仰着的脸被发丝拂得痒痒的。
　　在那个瞬间她恍然大悟，不仅仅是因为需要，不仅仅是因为习惯，在她自己察觉之前，她就已经爱上了他。
　　曾经有一度，她以为这一辈子就这样了，原来并不是。
　　谁也没有能力真毁了她的一生。
　　她看着一朵朵伞落在远处。过了一会，小卡车突突地开回来。詹乐明第一个跳下车子大步朝她走来，她跑上前去紧紧拥抱他，沾了一身的土。
　　他们在路边找了家麦当劳吃午饭。周围儿童跑来跑去嬉闹，整个店闹哄哄的。她坐在窗子边看见他结帐后转身。一个顽皮的小男孩为了躲避哥哥的追赶差点撞上他。他含笑低头跟那小鬼聊了几句，才端着托盘走过来。
　　她是多么喜欢他注视她的目光。那是恬静的夜晚走在空无一人却飘满花香的街，静静洒在身上的月光。
　　一地清辉铺在前方，顺着它就可以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