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驻唱 ...
-
屋外天色阴沉,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这场雨来得古怪,竟缠缠绵绵拖了一周之久,叫人骨缝里都渗出湿冷。
辛染从寝室老旧的窗户望出去,对面居民楼小方窗溢出来的光都浸泡在灰绿粘稠的水雾中,色调暗沉冰冷。空气散发出异味,类似池塘底淤泥混着藻苔的腥气。
时间在连绵秋雨里滞慢下来,每天都变得索然无味。辛染偶尔会想起那个能看见暖融融窗口的凉夜,风穿过半城灯火吹落面颊。还有一次他坐在去TONIGHT酒吧的四十七路公交车上,看着窗外闹市区主干道川流不息的车辆,又忽然想起过那晚漫过楼体流淌入怀的灯光。车海绵延不绝的红尾灯从远处高架倾泻而下,隔着布满水痕的玻璃窗看上去烂漫却遥不可及。
辛染也会午休时趴在栏杆上远眺操场。雨水久积不退,墨绿草坪快要涝成沼泽。赭红塑胶跑道旁的篮球架在水洼中茕茕孑立。他又给季渲发过两条微信,第一条未发送成功,第二条没收到回音。打篮球和跑步的人,连同刚萌生的晨跑约定,就快被连绵秋雨从记忆中冲刷殆尽。
成日阴雨连绵也让班里气氛沉闷不堪。李老头上了年纪格外唠叨,底下或坐或趴的六班学生们仍然蔫头耷脑,丝毫没被他带动起学习情绪。
“同学们,期中考试还有不到两周啊!怎么还是没有学习数学的热情!”李老头讲到激昂处端起茶缸嘬了一口,撑着讲台匀了匀气。
后排几个人还在闷头睡觉,老教师看得急火攻心,一个粉笔头扔了过去。
“嘶!”姜昊猛地惊醒,正对上李老头怒目而视。旁边的辛染头一顿,眯着眼看向讲台,像昏睡已久刚刚苏醒。
李老头把手里一叠数学周测试卷甩得刷刷响,“你们俩都写完了?”
姜昊仰头一看电子钟,心中大骇,翻来覆去地找试卷上还空着的选择题。旁边辛染把掉到桌下的笔捡起来,拿着试卷走上讲台。
李老头扶着老花镜看了几眼辛染的卷子,又眯眼盯着他。“下次做完卷子就认真检查,你走吧。”
辛染踩着下课铃走回座位,听到李老头在讲台上拖长音调说话:“同学们学习态度要端正,不要因为某次考好就忘乎所以。一时的运气证明不了什么。”
他拎着书包的手一顿,随即在一片收卷子的噪杂忙乱中快步离开了。
·
回到宿舍后,辛染掏出手机,微信消息最新一条来自TONIGHT酒吧的老板顾夕,问他今天是否确定要加班。顾夕不知从哪儿听说辛染运动会晕倒的事,最近总盯着他,没让他疯狂加班。用她的话说,辛染这种小屁孩要是出了事,她店也不用开了。
辛染猜想是十二中国际部的人把他的事迹越传越邪乎。酒吧街所在的休闲街区和十二中分部校区仅隔一条街,本部初三学生和高中国际部就被安顿在那个有城中农村之称的旧校园内。
虽说分部校园略显拘束,硬件设施不如主校区,不过周围的娱乐设施倒是一应俱全,顺着主干道走十分钟就能到本市老牌商业中心。无论是校园后门外充斥烧烤气味的小巷,还是对面霓虹闪烁的清吧迪厅,想玩的学生总能找到适合自己的乐趣。
被严格看管的初三学生最多偷偷溜出后门买奶茶炸串之类满足口腹之欲,国际部的老油条们放学直奔对面灯红酒绿却不稀奇,毕竟大部分在这里挥霍青春的人最不缺时间和闲钱。
顾夕的酒吧属于高档定位,普通学生坐不起卡座,熟客多是作派十足的中年人,或是挎着爱马仕铂金包来寻欢的年轻都市丽人。辛染当时确定来这儿兼职也考虑到这一点,可以避开见到熟人。
当然,即使顾夕当时没点破,辛染也明白这里需要他的原因——看脸的确是人类天性。辛染本就是帅哥胚子,稍加化妆,柠檬汽水般的气质里就调出些旖旎酒味。为他而来的常客不少,甚至有人旁敲侧击向顾夕打听他。
能来TONIGHT兼职是辛染难得的时来运转。大约是不忍看他过于凄惨,老天在穷途末路赏了他一口饭吃。辛染天生唱歌好听,嗓音未加矫饰,还带着少年特有的清润。虽说他是酒吧摇滚乐队里的驻唱,每天夜场开始前,顾夕还给他特别安排了吉他弹唱,聊作暖场。
辛染提前半小时到了酒吧后台的化妆间。他看着镜子里略显疲态的年轻面庞,沾了点遮瑕液在眼底抹开。背后脚步声渐进,镜子里映出女人的曼妙腰线。
顾夕今天穿了件露脐吊带,大片白皙滑腻的肌肤在蓝紫光晕下泛着玉色光泽。她从化妆台上抽了支口红,指尖挑起辛染下巴。
辛染顺着她的动作仰起头,嘴唇微微张开。酒吧里的松软空气吸饱了酒精,唇釉的甜腻香味盈盈索索漫开。
樱桃红落下一笔,晕染在淡色薄唇。辛染缓缓抬眼瞧着顾夕,不似平时眼神清冽锐利,眼底眉梢瞬间多了些暧昧不明的情绪。
顾夕满意地欣赏着杰作,凑近化妆台敲了两下烟灰。她歪了一下头,嗓音里透出慵懒:“最近状态不错嘛……谈恋爱了?”
辛染随手抽了张纸,拭去嘴角过浓郁的桃红。白纸沾上一点艳色,他随手把纸团掷进垃圾桶,语气不咸不淡:“谁瞎了眼跟我谈?”
“也不能这么说。你就看我……”吐着烟圈的顾夕突然噤声,而辛染已经意识到她说漏了嘴。
一头金发的夜场小王子调整坐姿,气定神闲仰向椅背,“说说呗顾姐,终于有新情况了?”
透过一片青灰烟幕,顾夕打量着眼里含笑的辛染,忽然感觉一不留神把流浪小土狗养成了狼崽子。她叹了口气,把明灭烟头按灭在玻璃缸里。辛染仍目不转睛盯着她,黑亮眼眸在幽光里显得湿漉漉。
“他来我这儿喝酒认识的,比你大几岁……其实我还有点怀疑他到底成年没。”
辛染笑她,顾夕习惯性瞪了一眼,继续说道:“年下小帅哥还挺会呢,说先不急着确定关系,想多追我一会儿,”她低下头,脸颊泛起红晕,“不过我俩还挺有感觉的,就先这么样吧。”
“你确定他也喜欢你?”辛染冷不丁抬起头。
顾夕嘁了一声,“姐姐我什么大风大浪没经历过,还不至于被个小帅哥骗。真是的,我跟小屁孩说这么多干什么……”
她避开他若有似无的目光,把旁边倚着墙的吉他塞到他怀中。“快开始了,赶紧上台吧。”
十点时酒吧准时暗下顶灯,DJ台左侧的角落洒下一束光,照亮夜间欢愉的开场。金发少年抱着一把木吉他坐在角落的高脚凳上,碎发落在轮廓分明的侧脸,左耳一点宝蓝色璀璨是耳钉的反光。
他脚尖轻点着地,手腕一颤,指尖扫过琴弦,滚落几颗莹润饱满的琴音。
辛染凑近话筒,眼前闪过吉他弦反射出的银亮光泽。昏暗中许多谈笑搂抱的男女,神色各异瞥过被点亮的酒吧一隅,或是打量着这个看上去略显稚嫩的驻唱少年,目光幽深或裸露。
他闭上双眼,隔绝一切喧嚷与窥视。吉他简朴的和弦托起清透柔和的浅唱。
“有人在等你
直到春灯渐冷,残星坠入云团
多年如一
直到梅花,落满凉山
你是晨曦冉冉,一生温柔勇敢
尝尽人世间淋漓悲欢
依然一笑,风止月淡
只恨你我缘分未满,说散就散”
词曲简单,反反复复吟唱着,化不开浓稠的静默。辛染抱着一把吉他,缓缓地弓起身将它搂紧在怀中,歌声轻如低语。
“我已窃得十年,了无遗憾
不恨你我缘分浅淡,说散就散”
泠泠弦音振落,他头靠着琴颈,紧闭的双眼前一片温暖的橘色光晕。随着中央舞台亮起,属于玩咖们的暖场时间结束,他贪恋的片刻宁静消散在尖叫声中。
·
迫近零点,辛染握着话筒从舞台上一跃而下。路过吧台时他喊了两声顾夕,调酒师告诉他,老板今天有事先出去了。
辛染从桌上抽了两张纸巾,胡乱拭去额头的汗珠。他刚在舞台上宣泄了一身野劲儿,铆钉皮衣挎在臂弯,黑背心隐约勾勒出筋肉线条。尽管此时酒吧内光线昏暗,仍能看清他泛起潮红的面颊。他笑着拒绝了一位浓妆艳抹的女士递来的鸡尾酒,一个人隐入后台。
十二点时酒吧中央巨大的银色灯球缓缓转动,燥热欲燃的气氛急剧升温。此时辛染已卸妆摘了假发,白衬衫外套着黑色掐腰马甲,丝毫不见方才台上摇头跺脚的狂野范儿。
自从上个月他向顾夕要求增加工作量,每次驻唱后,辛染都会通宵在卡座区域当服务生,目前算是做到态度恭谦没惹麻烦。他去拿酒水单时,忽然发现角落里有一桌客人中有个身形清瘦的年轻人,乍一看有些面熟。
围坐在半圆沙发里的两男两女看起来都年轻。面朝辛染方向的是个戴着鼻环的短发女人,手里夹了一支烟吞云吐雾,旁边的男人手里捧着烟灰缸。辛染稍稍侧过角度,看起来面熟的年轻人半边脸沉在阴影中,低头抿了一口酒。他旁边坐着的女生看上去更稚嫩,咬着嘴唇神色紧绷,与从容谈笑的三人格格不入。
斑斓光影浮过年轻人眼角的泪痣——正是辛染曾在球场上见过的喻杨。
辛染皱了皱眉,喻杨却猛然朝他的方向转过头。辛染立刻闪身钻进舞池,潜入一片缭乱人影。
喻杨对面的短发女人敲了敲烟灰,又接过男人递来的酒杯,瞟了眼仍望着舞池的喻杨,嗓音沙哑:“怎么,老熟人?”
喻杨闻言看向她,抿嘴露出精巧的微笑:“一面之缘,是个有意思的小朋友。”
·
晨光熹微时夜场刚刚落幕。清晨又飘起雨丝,天空蒙蒙亮,被冲刷一净的宽阔马路满地碎光。
辛染从酒吧街拐向路口。空气润湿清爽,吸饱了路两侧的青松冷香。虽然通宵后头脑昏沉,清晨活泼的鸟鸣仍如期唤醒惺忪朝阳。
十二中分部后的小巷难得安静且气味清新,只有移动早餐车蒸汽袅袅,漾开面点特有的温和香气。辛染把硬币投进餐车角落的小纸盒时,余光扫过小巷尽头——树荫里正伫立着一个穿橙白校服的背影,初升的阳光将少年人高挑身形勾勒出暖融融的轮廓。
辛染抓着两袋早点,向逆光的身影加快脚步。
那人如受到感应般回过头。鸟鸣随着远处投来的平静注视而倏然归于宁静,松软阳光如蓬松的鸭羽,悠悠荡荡飘落。
“回学校吗?”
“嗯。”
他们默契地保持沉默,并肩而行。季渲没有问辛染为何大清早在这儿买早点,辛染也不着急探究季渲为何消失一周后拖着行李箱出现在这儿。
微风斜吹得季渲右肩一片深色。辛染略仰起头瞥了他一眼,握住伞柄向右边倾斜过去。季渲偏过视线,辛染正低着头从手里分出一个早餐袋,里面装着有红豆眼睛的小兔子馒头。
“喏,多买了一份。”
季渲望着他顿了顿,轻声道谢。他左手掌心仍稳稳地握住伞柄,只好用小拇指去勾装馒头的塑料袋。指尖轻擦过辛染的手背,和不经意飘落手上的雨丝一般凉。
辛染垂下手臂,在季渲目光未及之处瞟了眼机械手表。正好七点整,是眼前阳光升起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