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残》一川口

52、第五十二章

　　楼潇然虽远去了北岱，却并未带着朝九，他让朝九留在府中照应，若在他出征的这段时间府中有什么事，也好让朝九传信。朝九看六公主这段时日精神极其不好，着实格外担心，他深知事关六公主，在殿下眼中绝无小事，便暗中遣了消息过去。
　　秋风萧瑟，还有一日便是中秋佳节，前日霓裳送梓玉回府后，因荼家有事，着实脱不开身，她只得赶回荼家。月季芍药见梓玉脸色苍白，双眼浮肿，忙服侍她入了枕，谁知梓玉竟一夜无眠，她们两人守在外屋，听她轻咳到天亮。第二日芍药便亲去厨房煮了冰糖雪梨水，回来时摇着手上的一封纸信笑道：
　　“公主，您猜奴婢回来时怎么着，遇见府中负责信差的小厮了，他说殿下来信了，这一封是您的！”
　　听到这话，梓玉面上才浮现一丝血色，她忙接过信，展开细细读起来。大哥在信中说他快要抵达北岱，如今先在距其四十公里处的郊区扎营，他多在信中描绘了军中的趣闻，末了附上一句：
　　一切安好，只是天际寒鸦伶仃，念你。
　　不过短短一封书信，梓玉却反复瞧了好几遍，她将信紧紧捂在胸前，眼眶中泪水打转。还有大哥，还有她的大哥在。无论她再如何失意，她都还有她的大哥。被欺骗被伤害也好，她不要再去想那个让她难过的人，她只需要想着大哥，待在大哥身边就够了，只要大哥还在，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大哥就是她生活中的光，她知道大哥永远在她的身后保护她支持她。
　　梓玉泣不成声，芍药连忙拿起帕子为她擦着眼泪，只哄道：
　　“瞧瞧这泪珠子，公主怎得又哭了。这叫大皇子殿下知道了还不得自责。”
　　月季也附和道：
　　“公主对大皇子殿下思念至极，这信啊，正巧赶上中秋佳节，且是个好彩头！殿下一定很快便会旗开得胜，凯旋归来。”
　　梓玉泪眼朦胧地将信折好，放到了檀木匣子里。她道：
　　“大哥一定很快就会顺顺利利，平安归来。你们扶我去园子里走走，我得把精神气养回来好见大哥。”
　　月季芍药本为她羸弱的样子而着急，如今她难得提起兴趣，便都是拍着手应道：
　　“好啊！明日便是中秋佳节，大皇妃与香二夫人正在庭院里品月团，不若奴婢们帮公主梳妆好，公主再去一同挑选月团品类。”
　　梓玉照了照镜子，苍白面容，眼底浓浓黛色，她本就知自己气色定然好不起来，却未想到会这么糟糕，便让芍药月季沾了些胭脂遮住，又点了些唇脂，面色这才看起来红润了些。她还担忧嫂嫂们会看得出来，换了身艳色的衣衫才出了屋子。
　　到了庭院中，远远便看见小亭中的石桌边坐着大皇妃和香二夫人。大哥虽贵为大皇子，纳的妾却并不多，香二夫人是大哥的贴身婢女，从大哥年幼时便随着伺候了，后大哥才把她纳入房中。香二夫人瞧见梓玉，扬声道：
　　“呦，公主也来一同品月团了。”
　　梓玉入了座。桌上摆着各式各样的月团，不过都是小份的。同往常一样，赶在中秋前，要将月团的各种口味尝了，才好确定中秋那日各式月团的份量。她随手拿起一块咬了，是白芋馅料的，并不怎么喜爱。
　　香二夫人将另一块月团放到她碟中道：
　　“您尝尝这块，红豆馅料的，该是最好吃的。”
　　她看着梓玉尝了，笑嘻嘻又道：
　　“现在月团大都喜用红豆馅了，红豆最相思，想来是最符合女子的心情，也难怪如此受欢迎。说起相思，殿下带兵前去北岱也不忘给您写信，殿下真是时时念着您。”
　　梓玉道：
　　“大哥在中秋之际寄来家信，可不只是念着我这个妹妹而已，想来嫂嫂们都很高兴。”
　　她说完，才发现大皇妃表情凝了一下，却不动声色。那头香二夫人紧接着笑了起来说：
　　“哎哟，我们哪有您那么宝贵，殿下只寄来了一封信而已，便是给您的。”
　　梓玉听闻一愣，大哥竟然只给她寄了一封信而已！她本以为大哥特意赶着中秋佳节修书信回府给嫂嫂们安慰，至少会是特意写信予阿嫂，却从来没想过大哥只单单写信给她报平安。
　　她看向大皇妃，王昭之却并不说话，只面无表情静坐在那，一时间气氛有些沉默。不一会，一名婢女上前来道：
　　“香二夫人，您要打点的月团奴婢已经包好了，请您前去看看还差什么。”
　　香夫人笑容留在脸上，起身随那婢女走远了。梓玉从小便有些害怕严肃的阿嫂，如今虽已长大，依旧还是有些许畏惧。每当她偷溜出府玩耍或是做了什么错事，大哥总不忍心责罚她，但是阿嫂却公私分明，该罚该骂的一个不落。
　　她握着竹著，戳着碟子里的月团，只道大哥粗心，努力在脑海中寻思什么可以弥补的话语。耳旁却传来大皇妃的声音：
　　“你们都退下去，本宫同梓玉有些体己话要讲。”
　　伺候在亭中的下人们马上便退了出去，见状，梓玉也忙命了芍药月季退下。一时间，亭中只剩她们二人。梓玉有几分不安地坐在那等着阿嫂的‘体己话’，大皇妃自己倒了杯桌上的清酒，一饮而尽。才缓缓开口道：
　　“前两年的季冬，我留宿在殿下的屋内，瞧见了一个精美的匣子，那匣子一看便知是价值连城的宝物，它是由楠木做的，上面镶嵌了无数的珠宝。身为女子，我被好奇心驱使，打开了那匣子。令人意外的是，匣子中并非什么稀世珍宝，那仅放着一根普普通通的素簪而已，我拿起它细细观察，怕是自己不识好货。此时，殿下却醒了。他见我动了这根素簪，动了好大的怒，甚至让我滚出屋子。我本是没什么的，我本是不会在意的！可是梓玉，三天后，你十五岁的生辰，殿下却将它送给了你。你贪玩，在院中嬉戏时不慎摔断了这素簪，我本以为殿下会发怒，然而他只是在你休息后，默默渐起断成几截的素簪，将它收好。”
　　梓玉看着大皇妃，有些忧虑道：
　　“阿嫂，大哥从小就宠我这个妹妹，可他的皇妃是你，最爱的人也是你。”
　　王昭之又给自己斟满酒，也不看她，自顾自道：
　　“我曾为殿下收拾衣衫时看到一副画，它虽被放在衣袖中，却保存得完好，打开了发现，那是一副女子画像，是殿下自己亲笔画的。我当时并未多想，直到梅花林那日……”
　　她瞥了眼梓玉：
　　“你还记得吗？你失魂落魄回到府中那日，殿下陪你在梅花林谈心。恰巧我正好路过那儿，殿下对你说他此生有一名最爱的女子，他画了她的画像。他还说……她有一双桃花眸。”
　　梓玉突然心中异常的不安，她甚至不想再往下听了。可王昭之一杯接着一杯地饮着酒，直至壶中酒尽。她将酒壶重重地砸在桌面，咬牙切齿道：
　　“楼梓玉，那便是你，画中的人是你！殿下的皇妃是我，可是他最爱的人却是你！他与我在一起不过是为了凝结王家的力量，殿下一直深爱的人是你，他的亲妹妹！”
　　梓玉脸色刷的一下便得惨白，她只觉天旋地转，一瞬间眼前竟然一片黑暗。待意识慢慢回复，她猛然想起许久之前的梅林间，大哥对她说：“因为我们不能在一起，这是天理不容的，我怕只因自己的私欲便会毁了她，我宁愿她不知晓的好，也不用为这份感情所困扰折磨。”
　　梓玉心中像是被哽住了一般，她拼命地摇头：
　　“不会的……不会的……阿嫂你误会了，一定有哪里误会了……”
　　“误会？”
　　王昭之冷笑一声，几近疯狂道：
　　“公主本应住在宫中，再怎么求皇上也没用，是殿下！是殿下一同劝说皇上，才应允待带你日后入住这个府中！因为殿下难以承受相思之苦，这样就能够日日夜夜看着你！而我们，我们这群妻妾，不过是你们兄妹不符纲常伦理，违背道德禁爱的幌子！”
　　她的话语就如魔障一样进入梓玉的耳中，她已无法思考，只能一味的否认：
　　“不是的……你错了……”
　　“姑母早已为殿下铺好路，我做了皇妃，王家内部将不会再有分歧，只会一心扶持殿下，可是你，就是因为你！殿下杀了堂弟！姑母和父亲，小叔已经产生了裂缝，若是王家分裂，殿下有个万一……”
　　王昭之狠狠地瞪着梓玉，恨道：
　　“都是你！全都是你楼梓玉的错！你懦弱无用，愚笨迟钝，你只会毁了殿下！”
　　“住嘴！”
　　梓玉终于受不住了，捂着耳朵尖叫起来。朝九和月季芍药顾不得命令急忙赶进亭中扶住她道：
　　“公主您怎么了！”
　　梓玉只觉胸口似乎要炸裂开来，猛然推开周边的人向外跑去。三人刚要追上去，只听王昭之一声厉吼：
　　“站住！都是下人，现在却连本宫的命令也不听了！”
　　芍药月季面面相觑，只得堪堪停下脚步。朝九急切道：
　　“大皇妃，殿下临走前吩咐过属下要照顾好公主。”
　　“噢？你还知道大皇妃是本宫不是那个丫头！本宫还以为汝等要骑到本宫头上了呢！”
　　朝九无奈，只得答道：
　　“属下不敢。”
　　三人看向大皇妃，竟觉此刻的她不复以往那般威严尊贵，只余下一副阴森可怖的面孔。
　　梓玉跑出了府，连方向也不认，漫无目的地向前跑，她的心绞痛不堪，脑中一片混乱。待渐渐力竭，她猛地摔倒在地上，胸口颤抖，竟然一口血喷出。
　　她捂着嘴喘息着，眼前景象慢慢模糊，终是哭了出来。她不明白为何会变成这样，大哥走前一切都好好的，如今全都变了。她宁愿相信阿嫂是血口喷人，可是她却拿不出有利的证据来反驳。
　　大哥宠她，大哥对她好，因为他是她的大哥，从小保护她的大哥，大哥是大哥，永远不会变。他为她掩埋生母的遗体，为她提供住所，陪她左右，因为他们是亲兄妹，可是，可是阿嫂竟然说大哥深爱她。不会的，这怎么会呢！梓玉拼命摇头，泪水散落在石地上，斑驳一片。
　　夜色渐渐深了，梓玉蹒跚扶着墙壁慢慢走着，她的手肘与膝盖刚刚摔在地上蹭破了皮，血流出，肉粘住了衣裳也不觉得痛。恍然听见远处人群传来欢呼声，天空中炸开满目的烟火，繁华耀眼，原来已经到了中秋。
　　中秋佳节，人人都回家团聚，可是她呢，生母已逝，燕离曦弃她而去，大哥远在北岱，阿嫂视她为仇，就连往日的大皇子府，她也回不去了，她的家在哪，哪里才可以包容的下她。她背靠着墙壁，缓缓滑了下去，跌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双手紧紧环抱住自己，仿佛这样就可以汲取温暖。
　　烟火依旧燃放在天空，人群聚在一起欢声笑语，空中满是幸福的味道。梓玉闭上了双眼，将头埋在膝盖。绚丽的灯火印着人们的脸颊，谁也注意不到街角尽头，一个女子蜷缩在那，没有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