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残》一川口

50、第五十章

　　花幼眼中氤氲渐起，看着他清冷的模样，虽胆怯，却也忍不住诉说道：
　　“花幼从小失去双亲，自打听从相爷的命令，入了长福楼，中秋佳节全在长福楼抚琴。花幼时常看着一桌一桌的团圆，好生羡慕。随后相爷接我进了这相府，偏院是好，也大，可是却十分冷清，分明几日后才是中秋，可这月儿却已充盈，花幼有自己小小的私心，只求在中秋之前能去长街一趟，感受片刻的喧嚣热闹。”
　　燕离曦面前摆着北岱地图，可思绪恍惚间回到了七年前。七年前，他路过凉川，当时漫天大雪，城中的街道角落里一个小女孩蜷缩着，她浑身霜雪，手脚冻得发紫，面前摆了匹粗布，上面写着双亲已逝，只求卖身安葬。
　　只一眼，他便认定了这小女孩就是他所需的人，谨慎起见，他还亲自随她前往家中的茅草屋，命人安葬了她的双亲，随后带着她到了乐安，将她送进了长福楼。他又想起了从凉川回乐安的马车上，年幼的花幼裹着他的狐毛斗篷，双颊被暖的红通通的，与刚刚的紫白形成明显的对比。她扬起脸问道：
　　“贵人是学堂的教书先生吗？花幼见过凉川最有名的教书先生，他也穿着白袍，看起来高高在上。贵人也穿着白衣，而且贵人长得真美，还有好闻的香味。能跟在贵人身边，花幼好幸福。”

　　燕离曦闭上眼睛，终于答应：
　　“你去吧，让未生随着。”
　　花幼站在那却也不走，半晌才道：
　　“花幼想同相爷一起。花幼早已失去亲人，今日自知是奢求，只想相爷能相陪，也应了这月圆之景。”
　　燕离曦微微抬眸，看向天边的圆月，他放下笔墨，起身道：
　　“走罢。”
　　未生微微惊讶，随即拿起披肩赶紧跟了上去。留下一脸惊喜的花幼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笑了出声。

　　中秋虽还未至，街上却已是热闹非凡，路边的小铺一个挨着一个，不留缝隙。
　　与往常不同，今日的灯笼铺子尤其多，各式各样的，有纸糊的，也有布制的，还有挂着流苏的，上头画着不同的花式。还有卖簪子的小铺，打磨过的树枝，上面簪着真花，几文钱的小物，不能长久，也只是带着应景。亦有各式各样的小食铺子，香味扑鼻，引得人垂涎欲滴。
　　霓裳说她娘家近来生意红火，在寒衣河上包了几条好船，趁着这段中秋时节可雇个船夫划着船，顺着河流，从不一样的角度，观赏半个乐安城的夜色。
　　她见楼潇然前去北岱，自己又常常不在府中，知道梓玉一个人定会很寂寞。便劝了梓玉随她一起出府游船。梓玉知霓裳嫂是为她好，虽并无多大兴致，却也应了。
　　霓裳从荼家包的船只中精挑细选了一只边缘雕着锦云纹路，上头悬挂七色彩灯的小木船。霓裳在棚屋内备着精细的糕点，梓玉一人坐在船头，清风拂过，带起了她发中系着的绯红绸缎，在空中翩翩飞舞，像是夜中的精灵。
　　从此处看去，乐安城的景观果然与平日里千差万别。沿岸灯火通明，行人川流不息，富贵的玉宇琼楼高耸在其中，点缀着黑夜；寒衣河中也有许多船只，不缓不慢地顺流划行。纷华靡丽的花船上，商女衣着五彩斑斓的孔雀翎长裙，一展歌喉，曲调打着旋绕过堤岸的柳枝，飘进人群的耳中，纨绔子弟嬉笑着奏起丝竹，应和着婉转的小调，游鱼出听。
　　梓玉总算明白为何总有人不分四季，喜泛舟于寒衣河上，原来是这般惬意舒适，自在逍遥。仿佛心事的逃避处，是仙境一般，却又不超脱于红尘。是安于七情六欲混沌中的清明之地。
　　梓玉乘坐的船只驶到寒衣河下游时，天边开始燃放烟火，微小的一簇升起，在天边炸裂成绚烂的花火，转瞬即逝。人人都不畏寒风，纷纷从棚屋探出头来。
　　隔了一段距离的小船，朱红的棚屋中走出两人，走在后方的那女子趔趄了一下，男子顺势搂过她的肩膀扶住她，两人身影依偎在一起。霓裳恰好行到船头，看见这一幕，赞叹道：
　　“真是一对璧人。”
　　转头却发现身旁的梓玉面色不甚好，霓裳唤道：
　　“梓玉？”
　　梓玉的视线略过其它船只，只盯着那相靠的两人：女子指着天上的烟火不知道在侧脸对着燕离曦说着什么，又笑语盈盈地伸过手帮他整理被风吹乱的发梢。她虽蒙着面纱，可梓玉知道，她是花幼。
　　一瞬间，梓玉头脑有些混乱，记忆又回到了末春那日，燕府的偏院中，花幼面上带着淡淡的笑容道：
　　“……荼六姑娘自以为同相爷是男女之情……若花幼不在相爷身边，还能在哪儿呢……只愿此生陪在相爷身边，长相厮守。”
　　仿佛朝她头上重重一击，梓玉一时没站稳，竟踉跄了一下，摔倒在甲板上。
　　霓裳赶忙蹲下身子搀着她：
　　“怎么摔倒了，快起来。”
　　可梓玉就好似眼中看不见霓裳一般，她想叫喊出来，让那两人分开。可就如一根刺卡在喉咙一样，张开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梓玉用力捂住自己咽喉，指甲在颈上划出深深的红痕来，交叉纵横。霓裳看到吓了一跳，掰开她的手着急道：
　　“梓玉你在干什么！”
　　梓玉眼睁睁地看着燕离曦与花幼靠了岸离了船，不住深深吸气，忍住指尖的颤抖，才低沉道：
　　“……靠岸停船，立刻！”
　　霓裳虽不明就里，却也赶紧吩咐了船夫。待船只停下，梓玉二话不说提起裙子上了岸，却已经失去了他们的踪影。她皱眉，冲进人堆里，一个摊位一个摊位地左顾右盼。霓裳瞧她一副彷徨的模样，也不便开口询问，只得在不远处尽力跟着她。
　　天边的烟火还在燃放，不断炸出缤纷的色彩，远远投射在梓玉眼中，明灭。她蓦然回首，织画铺子前站着两人，花幼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各式的织画，手臂上挂着一只样式精致的纸灯笼，另一只手上拿着芝麻月团，怀中还抱着浑身雪白的辜月。她挑来选去，终于选定了染着侍女像的织画，便抬起头与燕离曦说着话。
　　梓玉看着燕离曦的背影，白衣盛雪，翩翩公子，像梦一般，可望不可即。
　　不过一瞬，燕离曦便转身看到了她。梓玉来不及挪开目光，定在原地，与他四目相对。燕离曦似乎有一刹那神情微凝，可再看去，不过又是云淡风轻地模样，倒让梓玉觉得自己看走了眼。
　　燕离曦从人群的那端向她走来，梓玉却突然慌了，她不复刚刚那般急切地想要追上去，只下意识侧过脸转身就要逃走，她不知自己该要说些什么，又或许是连自己也不知道的存了一丝侥幸心理：燕离曦面对着自己并没有露出半分惊慌，那是否一切都是误会而已，他与花幼不过是主仆关系。只是她傻，受了花幼的挑衅，将花幼的谎言信以为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