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残》一川口

1、第一章

　　立春时节，乐安城的大街小巷灯火通明，红灯笼缀着满街。由于近来刚通过新春时期解除宵禁的原因，店铺都打开大门迎客，小商贩推着车挑着担寻了处人群密集的街角，大声吆喝着叫卖商品。人们平日里待在家无聊惯了，如今好不容易等到这一年开始解除宵禁的日子，都出来上街寻找乐子凑个热闹，人人脸上均是喜笑颜开，好不乐呵！
　　临河而立的是城中最有名的长福楼，楼中戏台上正咿咿呀呀唱着一出楚女救夫，而台下一位说书先生全然不顾吵杂的背景声乐侃侃而谈：
　　“......犹记当年刘大将军英勇神武，打下寅州这一大块倚山伴海的风水宝地。而今的寅州大国是楼家的天下，位列首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如此富饶，如此强盛，各国虎视眈眈，然谁人又敢冒然入侵？”
　　玉箸着地，只听一声娇嫩的女声道：
　　“我当是什么值得一听的独特见解，不过也只是在拍本国马屁罢了。”
　　众人纷纷循声仰头望去，二楼窗边的桌前落座两人。女子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鹅蛋脸上一双桃花眼微眨，顾盼神飞，她身着粉色长裙，外套银白小袄，上边以戳纱绣出祥云图式，又在边缘滚了道荷叶花边，一看便知其非富即贵。而她身旁的男子温文尔雅，无奈地笑着看了看她，轻启朱唇道：
　　“令妹尚小，性子急。先生请继续罢。”
　　说书先生叫这一打断，却是忘了自己说到哪儿，寻思片刻，才又继续道：
　　“寅州虽为各国之首，然也无法阻止他国的日益壮大，或与其比肩。其中以渠唐为甚，如今渠唐以四通八达的道途为基底，商贸盛行，听闻国库汇聚各式珍奇珠宝，还有一枚可以魅惑人心的宝玉呢！”
　　二楼的女子闻言摇摇头，低叹一声道：
　　“魅惑人心？当真是可笑，若它渠唐真有这一宝物，何愁称霸天下九洲。可瞧如今，不过一边境小国，蛮荒无知，且想与我寅州比肩，这说书老先生是糊涂了，越说越离谱。”
　　又抬头望向对面的男子：
　　“大哥，我们还是走吧。再听下去着实无聊。”
　　那温柔男子一脸宠溺：
　　“梓玉若想离开我们便走。现在也到了丑时，该回府了。”
　　女子听到“回府”二字有些失落，不可察觉地紧了紧眉头。男子招店小二过来付了银两，也没要找碎银，便携女子走出长福楼。店小二手捧一个大银元，望着两人的背影，心想好命遇到出手阔绰的大户人家了，却未曾想到这两人便是说书先生口中的楼家，当今寅州皇室，大皇子楼潇然以及六公主楼梓玉。
　　楼潇然和楼梓玉绕过大皇子府的正门，悄悄拐到了后门，楼潇然的侍从朝九正等在那来回踱步，他抬眸看到二人，顿时松了口气，赶忙迎上去将手上搭着的两件兔毛斗篷给他们披上，急切地说道：
　　“殿下和六公主可算回来了，真把我给愁坏了，生怕二位金身遇到点什么。”
　　楼潇然侧眼看梓玉，正色道：
　　“我可是为了你连自府正门也不敢走，只得暗里三更进小门。”
　　梓玉环住他手臂，嬉笑着撒娇道：
　　“大哥与我而言是哥哥中最好的，什么愿望要求都满足我，既然如此，干脆好人做到底，把我送回墨苑吧。这天可太黑了，平日里听的聊斋鬼怪倒是唬住我了。”
　　楼潇然最疼她这个妹妹，自然是答应了。其实若梓玉不说，他也会要先把她送回墨苑再回主宅，没什么理由，不过就是出于对这六妹的不放心。
　　照理说梓玉本该住在皇宫之中，可当年生母秦充仪因重病临死前请求皇上应允梓玉能够在无事的时候居住在宫外，皇上本不愿为了六公主开这个戒，但又顾及秦充仪跟随他这么多年不争不抢，未曾提出过此外的任何请求，再加上长子楼潇然在一旁极力劝说。皇上便应允将梓玉过继到王皇后名下，入住大皇子府中。
　　好在大皇子府的确够大，多住她一个也占不了多少位置。楼潇然住在北边的主宅，她被安置在西边的墨苑，墨苑是块好地，前边成片的梅林，后边是一个月牙状的池塘，可见大哥的确是对她用了心尽了力的。
　　说话间两人穿过那片漆黑的梅林来到了墨苑前，而隐隐约约的，梓玉瞧见墨苑正门似乎站了个人影，想来该是婢子芍药在等她归来。楼潇然看着她往房屋小步跑去便转了身往回走。梓玉边跑边不忘吩咐道：
　　“芍药，将山笋炖了汤予我抿口，不是说过不要出来等我免得让人瞧见了吗。”
　　直到走近了，将那人影看个真切才如惊雷般叫她心头一震，哑然改口道：
　　“阿......嫂，你怎么在这......”
　　听闻，楼潇然亦是脚步一顿，他转身几大步迈到自己的王妃跟前。王昭之，便是那大皇妃开口道：
　　“夫君与六妹上哪去了，丑时才回府，也不叫朝九跟着侍奉，若有人问起，妾身却无法道出个缘由，才真叫人耻笑。”
　　声音是平淡的，听不出半点愠怒。然大半夜怎会有人问起，想来王妃定是怪他们半夜偷溜。梓玉平日里嗜玩，耍起性子来无法无天，却独怕这大皇妃，她出生于寅州大户王家，总是一副端庄沉稳的样子，而眼中却隐隐对她透着疏离。自打梓玉搬入大皇子府中，大哥舍不得打她骂她，这教导她的差事便落在了大皇妃头上，大皇妃自然是看不惯梓玉这幅模样，有时也就严格了些，不苟言笑。
　　楼潇然道：
　　“行了，是本王疏忽了，你随本王回房，让梓玉休息。”
　　大皇妃沉默不语，跟在他身后走了。梓玉也是松了口气，倒真觉得乏了，由着迎上来的芍药月季伺候着，梳洗睡了。
　　天气一直都是大风严寒，直到后几日才飘飘零零的下起雪来，下雪反倒没那般冷了，柳絮似的雪粒纷纷扬扬地迎风而起。梓玉身着嫩黄色宫装，随大哥阿嫂一同入了宫。寅州自古有初雪归家的习俗，初雪象征吉兆，若此时归家迎个好彩头，则来年都将沃雪丰年。
　　大皇子夫妇共乘一车，梓玉另乘一车随后。他们先须到慈终宫参拜楼太后，说起楼太后，倒也常成为民间说书先生口中津津乐道的人物，虽挂着个太后的头衔，可实则她也才三十刚出头，如今皇上是当年先王皇后所出，在皇上年近四十岁时，先王皇后因病西去，楼太后是先帝隔了几条街远血亲关系的小表妹，谁人知道她是如何入后宫将当今皇帝过继到她名下坐稳这后位，只是其中艰险困苦与血腥风云不言而喻。
　　他们三人到达的时候，大多皇子公主早已等候在场，大皇妃拉起场面与众人活跃气氛，梓玉紧跟在大哥身后，她身为六公主，并无十分出众的地方，与大皇子以外的兄弟姊妹也并不熟络。最后到场的便是当今圣上携王皇后，瞧着楼太后从屏风后走出，唤这比她大上接近两轮的皇帝一声“皇儿”，再唤这只比她小一轮的众皇子公主一声“皇孙”，这其中滋味，众人各异。
　　参见完楼太后，便可打道回府。然大皇子夫妇还得去前朝臣子中露一面，梓玉不似大哥阿嫂那么多讲究规矩，再加上她还未出阁，毋须去拜见前朝各人。
　　她闲着无聊，沿着回廊散步，眼尖瞧见宫中树上柑橘个个结得饱满，黄橙橙得隐在叶子里。她从小吃的便是下人精心烹煮好的食物，此时看见这自然生长的果子倒不由得有些嘴馋。梓玉翻出回廊，随手挑了个大的摘下，又从发髻上抽出一枚珊瑚珍珠簪，用它把皮给挑开，露出其中鲜美的果肉。她急不可耐地拈了一瓣放进口中，却忍不住眯眼皱眉，这柑是徒有其表，着实里头涩得很。
　　此时抬头，却看见原先仅有她一人的回廊里，站着位翩翩公子，他一席白衣轻纱，墨发以银冠镶玉半束，双目如翡似玉。梓玉一时竟有些呆住了，她木讷地看着那人绕过回廊走来，由远及近，衣袖袂袂。她听见那人说道：
　　“若要品柑，何不去试宫中备好的果盘，这观赏柑食之酸涩，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未生，去取份果盘来。”
　　梓玉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他身边站着名侍从正要去取，于是连忙摆手示意道：
　　“不必费事，我并未空腹，也还不饿，不过随手摘取尝尝而已。”
　　那人微微颔首，也不再多说什么。梓玉见他欲走，不由地张口问道：
　　“先生莫不是柑橘仙子，我尝口柑便出现了？”
　　似她问了个笑话，他面上并无任何波澜，略开口答道：
　　“这柑橘本就作景以供人观赏，姑娘若取之而食，口中既干涩，又败了此景。”
　　梓玉倒是来了兴趣：
　　“不知阁下所谓何人？”
　　他身边的侍从微微弯腰，小心地提醒道：
　　“快到巳时了。”
　　那人抬眸对上梓玉的眼睛，轻吐金言：
　　“本阁燕氏离曦。”
　　梓玉看着燕离曦转身随着侍从离去，倒觉这人真是举止优雅，手足间透露出不凡。明明生为男子，却比女子更为吸引魅惑。寥寥几语分明看似关怀又让人觉得实则冷淡只可远观焉。
　　等她边回味边迷迷糊糊回到正厅时，楼潇然和王昭之早已在那等候她许久，大哥依旧是一副关切的神情：
　　“梓玉去哪了，我派人去找你却是没找到。”
　　“我大约是沿回廊散着步走远了没察觉，让大哥阿嫂久等了，我们回府吧。”
　　王昭之放下手中的茶盏，点点头答道：
　　“女孩子家还是安分待着为好，幸得这次是在宫中，若是在外头街坊，遇了险可就麻烦大了。”
　　梓玉低头诺诺地答应着，心道怕是阿嫂对前几天她和大哥丑时偷溜的事依旧耿耿于怀，这不暗地里训诫自己安分守己。她偷瞄了眼楼潇然，果不其然他听了这番话后脸色有几分阴沉，大哥总是站在她这边，维护她的，梓玉虽然心中感动，却也不想因为自己使得大哥与阿嫂有任何争执。她想着若将来出阁，六公主府修建好后，还是尽早搬过去罢，可又苦了自己这贪玩性子，还不知道会把自己府上管成什么样子，希望不要是钱财亏空，拆东墙补西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