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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雾里(一) ...

  •   他在升腾的烟雾后面彻底清醒。
      推开窗,哗啦的雨声伴着凉意闯进房间。
      吞佛深深吸了口泛着潮湿的空气,一股清凉充斥鼻腔,平息了心头的躁动。室内的温度争相从窗缝挤出,连同其中若有似无的旖旎意味,似乎都一并溜走了。正如它的源头,那些披着绮丽色彩的梦的片影,在吞佛的意识中,也慢慢暗淡消失了。
      可他无法不去回想。属于某个人的气息从梦境中千丝万缕地钻了出来,提醒着他那些画面,就像翻涌的蛛网,将他紧紧包裹,越是想要忘却,越是避无可避。
      轻颤的,情动的身躯,无比陌生,却可与他相拥相亲,如此紧密,仿佛最情深的爱侣。咫尺间,贴近他的耳畔呢哝,轻唤他的名字,但吞佛无论如何也听不清。
      吞佛用了几分认真,思考自己出于什么原因会做这样一个暧昧的,莫名其妙的梦。
      想来想去,就只有昨天发生的一件事足以引发联想。
      赦生吐槽他的时候,少年老成的样子惹得他笑。不管赦生平日表现得多么成熟持重,到底只有十八岁而已,他只觉得可爱。
      “嗯嗯,说的有理,都听你的。”
      赦生不满地瞪着眼睛,显然是因为他稍显敷衍实为作弄的态度感到不快。
      “哈,真是个小朋友,这样就生气了。”吞佛笑着,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他清楚地记得,赦生的脸一下子红了。就是在那个瞬间,他的心有过悸动。他险些以为,是为着面前少年的生动面容,但理智告诉他,并非如此,而是因他自己所说的“小朋友”三个字,他的失常,自那一刻始。多么容易混淆。他应该庆幸,没有搞错。
      他从这件事中,寻找与他的梦境有着任何关联的蛛丝马迹。那个时候,赦生微微僵住了,甚至忘记了掩饰,窘迫和恼意溢于言表,却还没有想好精准犀利的言辞好给他会心一击,以后他会很好地掌握这个技能,现在暂时还不行。下一秒钟,螣邪大步走来,甩开吞佛的胳膊,冷冷说道:“别动手动脚的,离我小弟远点。”隐忍的怒火,瞎子都能看出来。吞佛浑不介意地退开一步,嘴角挂上了玩味的笑,冷眼瞅着兄弟阋墙的戏码。最后,赦生推开螣邪,头也不回地走掉,螣邪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吞佛,眼中暗藏危险——
      是哪一个举动,眼神,哪一句话?
      还是那两人之间,暗潮浮动的,似亲似疏,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究竟是什么?
      不曾有过那么一人,与他有过同他们相似的纠葛……
      吞佛骤然回神,失笑。他这样抽丝剥茧地分析一个梦,是比梦本身还要荒诞不经的事情。这些场景,和他的梦又哪里有什么相通之处呢?
      天将微熹。微弱的火光间或一闪,忽明忽暗。吞佛抽完最后一口烟,心满意足地吐出烟雾,欣赏着烟气不断变幻的轮廓,等待它的消散,而后便打算重新回到床上。不经意间,透过氤氲的雾气,在冥蒙的天光中,他恍惚看到对面街角伫立着一道撑伞的身影,伞下露出一截墨绿衣角,下端让雨水洇湿了,沉沉皱皱地裹在腿上。
      吞佛挥手驱散烟雾,想要看得更分明,街角却空空如也。
      他不确定那里本就空无一人,还是人已经转过街角去了。
      只是个路人而已……暗斥自己的神经质,吞佛做下这样的判断,缓缓关上了窗。

      “我看到你了。”
      没头没脑的一句话,突兀极了,以至于吞佛一时没反应过来,和宵大眼瞪小眼了片刻。
      宵于是重复了一遍,用他那一如既往的木讷且慢吞吞的语气,白净的脸上无波无澜,和他的话语别无二致。
      游离的意识回笼,对自己的神游天外,吞佛毫无歉疚,悠然接道:“是啊,我不就在你眼前么。”
      宵摇头,“不是现在。”
      吞佛沿着草坪走了段路,手插在口袋里,转身露出淡淡的笑,漫不经心地道:“那是什么时候?”自从上次在疗养院一面,他并没有再见过宵。
      宵想说什么,顿了顿,忽然一阵风似的跑回楼里。
      “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把我一个人撂在这儿了,没礼貌啊,小朋友。”吞佛冲他背后调侃,边在草坪边的长椅上坐下来。
      始料不及的怔忡一瞬。
      又来了,那种感觉。心里有什么在蠢动,在他说了“小朋友”之后。
      无法控制的感觉,令他厌烦。如同快要冲破牢笼的猛兽,怎么严防死守都将带来点儿意想不到的灾难。吞佛略微不耐地揉了揉眉心。这么个普普通通的称呼,到底有什么特异,好似一把尖刃,可以撬开某种几乎牢不可破的枷锁?
      宵递给他一张精致的卡片,打断了他的思索。
      吞佛展开卡片,仔细瞧过,又翻过去,没发现出奇之处。
      “我不记得我有去过这个地方,这么‘文艺’的地方不适合我。”吞佛半开玩笑。
      面对他略带质疑的微笑,宵解释:“是一幅画……你看了就知道了。”
      “一幅画?画的我吗?”
      宵点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
      无非就是画得像他,或者他在机缘巧合之下成为别人描摹的对象。对此吞佛不甚在意,相比而言,他更关心宵的近况。
      “你能出去了?”
      见话题被转移,宵明白他没兴趣再谈论这个,也就没有多加纠缠,顺着他的询问说道:“是无艳,她向院长申请,带我出去一天,好让我转换一下环境,对我的情况有帮助。我的病情已经好转很多,所以院长同意了。”
      他说着“病情”这个词。吞佛却想,宵根本没有病。
      他只不过和常人不那么一样,却因此被剥夺了属于常人的人生。不,毋宁说他才是本初的、未经任何世俗沾染的“常人”。吞佛想起了宵那个所谓的“父亲”。一个对于自己不切实际的想法狂热执着到了可怕地步的人,吞佛如是评价。然而讽刺的是,对于夜重生近乎疯狂的热切,上天并没有垂悯。宵让他失望了,这让他完全无法容忍,甚至不止一次想过要结束他的生命,毕竟他可是对宵寄予了堪称全部的企望,胜过任何他其他的孩子——而宵让他失望了。这么多年,宵在与夜重生的积重难返的矛盾中数度濒临崩溃,精神每况愈下。几经风波,像报复似的,宵就被流放般安排在了这里。匪夷所思,可夜重生就是这样做了,也许对他而言,能留宵一条活路,已经算是他最大的仁慈。
      直到遇上姥无艳,宵的症状才有了起色。后来在异度一次装模作样的慈善活动中又认识了吞佛,他越来越接近一个正常人了。这到底算不算一件好事,吞佛觉得有待商榷,可能够变得“正常”,却是宵心之所向,至少在此时,在他经历更多刺激打击和磨难之前,仍是如此。
      “宵,你想出院吗?”
      “……不想。”宵盯着周围闲逛的疗养院的病人一会儿,才缓缓说:“外面的人很可怕。这里的人不可怕。”
      在外面的人眼里,这里的人才可怕啊……傻小子。吞佛不无遗憾地想。是为宵本人而遗憾,还是为即将逝去的某种宝贵的东西遗憾,他有点分辨不清,不过二者并存于宵的身上,并不泾渭分明。
      “而且我不想离开姥无艳。”一个容貌殊丽的女护士,抱着杂物箱打长廊路过,远远地朝宵微笑了下。吞佛看到,宵见到她时,一向没有任何情感起伏的眼眸亮了起来,仿佛永夜中升起了第一颗星辰。
      吞佛随着宵一道,目送姥无艳消失在长廊尽头。他闲适地把手搭在宵的肩上,悠悠说:“这事儿恐怕由不得你。院里对你做评估的结果合格的话,横竖你是得离开这儿的。”
      宵呆住了,好似满脸写着受伤和抗拒,虽然他其实依然只是面无表情,但吞佛就是能看出他的情绪变化。
      他是故意逗宵的,见目的达成,拍拍宵的肩膀,像个世故老道的老大哥似的,语重心长道:“所以说,你现在就得学习很多为人处世之道,出去以后才不会吃亏,知不知道?来,让我好好传授你一些宝贵的人生经验……”
      宵拒绝:“我不要学你的心机。”
      “可你别无选择,不是吗?”吞佛挑起唇角,“如果你不想出院后还像以前那样,重蹈覆辙。”
      “你刚才是骗我的,对吧?”宵怀疑地瞪着他……好吧,其实他的眼睛只不过比平常睁得大了点。他知道吞佛是骗他的,吞佛就是这样一个恶劣的朋友。他想在这里待多久,就待多久,只要他愿意,夜重生会允许并且乐于他在这里待到天荒地老。只是“重蹈覆辙”这个谶语般的词,还是让他的心变得沉重,不断下坠。

      属于他的夜晚被进犯了。
      他开始频繁地入梦。没有逻辑,毫无道理,支离破碎,宛如许许多多影像的残片,却始终凑不齐一部完整的电影。
      有些是重复之前的那个梦,有些是新的篇章。梦的主人公没有变,还是那一个,有时候,这个陌生人会微笑着同对面的人交谈,第一视角下,吞佛觉得他专注凝视的就是自己。
      但他的面容仍旧是模糊的,吞佛不过是凭借感知,感受到他的表情,他的思绪。
      现实与虚幻的藩篱逐渐混沌难明。有时一个片段结束,吞佛是从失神中回过神来,意识到刚刚并非在梦里。那些景象和那个人,难道不只是乱七八糟的梦,而是他无意识幻想出来的吗?
      还有一种可能。
      一个想法越来越清晰,在意识的宇宙中,穿梭过无限星雨,沿着悠长的光束,汇集于一扇耀眼的光亮之门,只待破土而出。
      ——他的记忆曾经失落过一段。他受过很重的伤,昏睡了整整一年,他的这段时间被从这个世界剥离了。
      吞佛本无所谓,于他而言不过是闭眼睁眼的刹那,再去追究那不存在的过去,毫无意义。几年来他一直这样认为。
      现在,事情变得不一样了。
      交错的疏梦和无章的深思侵蚀了他的睡眠。吞佛按了按涨痛的太阳穴,饮下今天不知道第几杯咖啡。阎魔旱魃召集大家开会时,不止一人注意到了他两眼下的青黑。其他人倒没什么,唯赦生频频用余光望来,担忧之情明晃晃的,在某些人看来扎眼极了。
      散会后,其他人三三两两走了,他还坐着,想缓一缓昏沉的头脑。元祸天荒绕过来,拍拍他的背,“还好吧?”
      赦生紧随其后。别见狂华拉住他,低声说:“赦生,你跟我来一下,有件要紧事。”赦生不大情愿,但异度集团的宗旨就是一切以公事为上,咬了咬唇,只好暂且按下吞佛的事,随狂华先离开了。
      擦肩而过的时候,狂华与元祸暗中对上眼神,狂华几不可察地笑了笑,元祸则悄悄松了口气。
      吞佛还未及回应,一旁螣邪已阴阳怪气讽道:“天天‘深谋远虑’的,可不就用脑过度睡不着觉了么?换做是我,非疯不可。心机,好心奉劝你,玩弄心机,玩得再转,也要适可而止啊,免得早晚反噬自己。”
      元祸天荒头疼地上前,试图维护吞佛几句。
      吞佛按住他的手臂,说了句“我没事”,而后抬眼,面无表情直视螣邪,即使坐着,气势也未落下风,“你最近对我意见不小啊。”
      “哪里,本大爷就事论事而已。”螣邪抱胸冷哼一声,不动声色扫视他的气色,没再说什么难听的。
      说到底,他是知晓分寸的,而且,尽管他死不承认,但他内心里也是关心吞佛的。所以很多事情吞佛从不真的和他计较。长期下来,两人之间竟然达成了某种奇异的默契。
      不过今天,吞佛的确有点心烦,因此并不打算与他客气,回敬道:“怎么,你当我不知道原因吗?”
      螣邪一愣,之后,一阵被看穿的恼火像激流般直冲头顶,斜唇冷笑道:“哦?说说看。”
      吞佛眼里像淬了冰。一旁元祸天荒早已按捺不住,推着螣邪出门,“好了,让他休息休息吧。我看你们都需要冷静。”
      “本大爷冷静得很。”螣邪嘴硬着,却也压根没想着和他不依不饶,也就顺从了元祸的力道。走到门口,他停下来,侧头对吞佛说:“吞佛,本大爷的金玉良言,你记住了:玩心眼者,恒被心眼所玩。好自为之吧。”
      这位大少爷有的时候总会冒出些角度清奇的幼稚,吞佛都快被他气笑了。说得好像他就不玩心眼似的,刚刚那话从谁的口中说出,都比从他嘴里说出更有信服力。
      元祸天荒宽慰吞佛:“你最近太累了,绷得太紧无益于思考还有做事。去放松放松吧,做点不一样的,换一换心情,说不定就柳暗花明,拨云见日了呢。”
      吞佛沉吟不语。元祸也没再多说,沉默着转身也走了出去。
      元祸的建议无疑是有些可取的,吞佛决定从善如流。至于怎么个放松法……异度的劳模调动了头脑中贫瘠的娱乐经验。上回和螣邪、月漩涡一行人到酒吧买醉,结果那几个人喝高了,一言不合就和别人打了起来,闹得挺大,最后还要吞佛收拾烂摊子。其他人就算了,吞佛打死也没想到以月漩涡不显山不露水高冷自闭的性子,醉酒以后脾气会比谁都火爆容易上头。吞佛首先否定了这个选项,想想就额头狂跳。
      一个人出去兜风显然也不是个好主意,他独自待着,难免又会过度思考,陷于怀疑和执惘。放空思绪对现如今的他来说,未必能保证做得到。
      带赦生一起?想到螣邪,他打消了这个念头。
      极限运动?他虽惯好剑走偏锋但从不热衷无谓的刺激,向来不喜这些,只觉得无聊。
      去打打拳击?他以前倒是定期常去,可眼下,他对此丝毫提不起兴趣。□□气力的宣泄于精神方面无事无补,他人或许可以,但对他无效。
      ……
      或者真像元祸说的,做点不一样的……
      他让思维如流水一般缓慢流淌,寻找可以停靠的岸边。最终,一张邀请函浮出水面。
      “我看到你了。”宵告诉他。
      他起了一丝兴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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