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长辞 ...
-
花祭闭关的位置，就在他们初遇的那一帘瀑布后面，隔着水幕和石门，里面有一个狭窄的石洞，只能容纳一人，形状像一个棺材。
暮色褪尽，朗月星稀，水声潺潺。
涂山然低垂着脑袋，第八百次回到瀑布前，像是用光了全身的力气，无比疲惫地趴在花祭留在洞外的外衫上，贪婪地嗅了又嗅、吸了又吸，仿佛只有这个味道，才能缓解他心中不知从何而来的怅然。
陆吾被他来来回回走得脑袋发晕，他数过了，这小狐狸走得最远的一次，也不过十步。若是用“好马不吃回头草”的说法，它可能连马都不配做了。
涂山然识海里的那两个小家伙更是打得不可开交，一会儿九尾玄狐把九首银龙摁在地上摩擦，挨个脑袋拍晕乎了；一会儿银龙趁玄狐打瞌睡，就地一绑，把它勒得只翻白眼；再一会儿九条尾巴挨个将龙颈卷起来，勒得它们直吐信子……
他们本来是在争执去或是留，后来竟变成了抢“夫”大战。
玄狐一开始还很正直：身为神族太子，父皇母君对我期望甚高，我得回去了。
银龙一开始还很乖巧：哥哥先回去，我在这儿看着这“招魂幡”，免得他收别的东西做宠物！
玄狐起了疑心：你也想做他宠物？
银龙矢口否认：怎么会？
玄狐放心了：那这兄弟还有得做。
银龙羞涩埋首：那是自然，将来我做他道侣，你做他宠物，我们三个永远不分开~
于是，他们就打了起来。
奈何陆吾只是客魂，只能看不能管，如今只盼着花祭快些出关，否则这傻子能自己把自己打死。
然而等了一下午，非但没有等到花祭出关，反倒是等来了漫山的不速之客。
隔着座山头，涂山然便嗅到了成片的陌生气息，他急忙揣着花祭的衣服，蹿进树丛里，隐踪匿迹。
夜色如幕，一道道纯白光束自远方升起，时隐时现，待到清晰可见时，竟在上空交织成了一张晶莹剔透的网，如同一座巨大的鸟笼。
涂山然认得出，这是仙国用来围捕史诗级邪祟时，才会动用的一种禁锢法阵。
本殿下又不是邪祟，搞这花里胡哨的有什么用？
法阵形成后，许久没再有动静，但那股陌生的气息却愈发强烈，涂山然窝在树丛中，竖起耳朵聆听来者的动静。
这段时日，花祭做任务获得的仙丹灵药、天材地宝尽数喂了他，就是只普通狐狸，也该成精了，身体的各项机能比起从前不知提升了多少倍。
陌生的气息来自四面八方，通过声音和气味判断，来者数以万计，人声嘈杂如千万只蚊虫，令他难以听清他们到底在议论什么，只依稀听到一些关键词。
报仇；妖神；叛徒……还有，必须死。
涂山然心头一紧，立即意识到这些人怕不是冲着花祭来的吧。
那么问题来了。
他们为何刚好赶在今天来？
带了这么多人，还布下这么大规模的禁锢法阵，显然是有备而来。
此前他有过一走了之的念头，此时万分庆幸自己没有走。
涂山然扪心自问，若是自己回到青丘，不久以后听说花长辞的死讯，恐怕……
不不不，妖神怎么会死呢？
他不敢再想下去，连忙蹿入水帘，隔着石门连声唤道：“花祭，花祭，山头来了好多人！好像是冲你来的！”
许久，里面传来一声异常干涩且低沉的声，道：“无妨。”
他的话一如既往的简短，语气也一贯的稳重，只是嗓音里透露出来的疲惫与虚弱，却是怎么也藏不住的。
直到此时，陆吾才确信了一件事。
今日，想来就是花祭的忌日。
涂山然自然也听出了他的不对劲，连忙追问：“花祭，你怎么了？”
石洞内一片寂静，涂山然愈发心慌，不等他再出声，石洞的门突然开了条缝，随即视线一转，他与花祭的位置瞬间互换，苍白的手指搭在石门上，猛一用力，将石门重新合上。
“花祭！！花祭你这是干什么？！”涂山然一下子慌了，连声叫道，“花祭你要去哪里？！”
“我不要关小黑屋！”
“花祭，你放我出去啊！”
“我怕黑呀！”
“……”
陆吾看了眼洞内燃着的油灯，不明白涂山然怕的是哪种黑。
油灯里燃烧的并非普通的油，闻这味儿，倒像是很久远的一种香，名为“浮生一梦”。
能让人昏昏欲睡，在梦里失去近一段时间的记忆，失去记忆的长短，与香料的用量息息相关。
植物系生灵大多精于此道，花祭天赋如此之高，对于香料用量的把握定不会差，若他想的不错，涂山然过一会儿就会睡着，醒来便会忘记在这里发生的一切。
看来，花祭是真的决定与涂山然划清界限了。
说是划清界限，他让涂山然忘了个干净，可他自己却将这段记忆珍藏在识海里，纵使识海被摧毁成那般模样，这段记忆却还是完好无损。
涂山然嚷嚷了许久，石洞外除了潺潺的水流声，再无其他声响。
他不知道花祭还在不在，但他想不出还能做什么，只能一遍遍地控诉：“花祭你这是非法拘禁，我劝你赶紧把我放出去，否则我就不让你养了！”
就我养你，嘿。
陆吾心头浮现一个大写的问号：所以你把花长辞的遗体圈禁在自己的寝宫里，算不算非法拘禁？
涂山然软硬兼施，继续游说：“我说花祭，你给我梳的这是什么发型？不然你让我看看，攻略上是不是真这么画的？”
“嗨呀花祭小哥哥，我叫你哥了还不成吗？你就放我出去呗，我保证不给你添麻烦！”
“花祭，花长辞，你听见了没有啊？！”
“花长辞，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你的地盘，所以我才来的。”
“五年前，你第一次挑战我兄长时，将一枚桃花翎扔在了我脑袋上，你还记不记得？”
陆吾看见，涂山然的识海中浮现一个画面。
偌大的天空竞技场上，漫天花瓣如飘浮的鹅毛大雪，位置变幻莫测，虚实难辨。月白金线袍的翩翩公子手持长剑，摆出招架之式，一个一个劈开从不同方位袭来的光斑。
这花瓣的攻击方式，可不就是那日在树林里，与花祭对练的化身所用的？
同样是以剑相对，这位白衣仙修显然已经招架不住了。他站在竞技场上，如子桑玉树当日一般，动弹补得，身上的衣袂已经被划破了好多处，嘴角、脸颊都挂着血迹，手中那柄剑的剑身上被凿了个窟窿。
眼看又一道光线朝着那个窟窿直射过来，他连忙幻化成一条小云龙，这才躲过了花瓣的一击。
他一让开，那花瓣就直奔还是只小九尾狐的涂山然而来，速度之快，以至于涂山然是先感觉脑门儿上一阵微凉的触感，抬手一摸，才发现是一枚粉嫩柔软的桃花瓣。
涂山然趴在石门上，大着舌头道：“花长辞，你、你……知不知道，在我们青丘，这么扔桃花，就是……咳，就是‘非你不嫁’的意思。所以那什么……你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喝过你的血，便算是认了你。”
“我们青丘狐狸最是死心眼儿，你撩了，是肯定得负责到底哒！”
“你若弃我，我便生生世世不放过你。”
“所以，我劝你识时务，赶紧开门吧。”
又是一阵尴尬至极的沉默，时间过得越久，涂山然便越发心慌。
虽说妖神是不生不灭的，可他们会睡觉，一睡就是几万年。
娘亲说，他们先祖是位大罗神仙，掌管天上的心宿，当年就是为了等他的妖神师尊陆吾神，等了几万年，愣是等到沧海桑田、海枯石烂、原身都化作了玉雕，那位陆吾神也没有回来。
他没有先祖那般修为，也没有先祖那漫无止境的寿元，等不了几万年。
再说，花长辞是妖神的说法，还只是传说，万一他不是妖神，再被他们害死了，那岂不是等到天荒地老，也是一场空？
涂山然越想越害怕，话也说得愈发急切，带着哭腔唤道：“花祭，我知道你在外面，你别不理我呀。”
“你到底……要我怎么样，你才肯开门？”
“花祭，你开门吧，我真的害怕。”
许久，门外传来干涩的嗓音，虚弱得几乎与那潺潺的水声相融。
他说：“我不会死。”
涂山然讨价还价：“什么叫不会死？那也不许受伤！更不许流血！”
这家伙从来都是一本正经地狂到令人发指，他这样一个人，此时也仅仅是说“我不会死”，那足以说明这次危机与以往都不是一个档次。
门外的香味逐渐被瀑布的水流冲散，涂山然知道，花祭这次是真的走了。
他呜咽着哭了起来，泪水仿佛决堤的洪水，徒劳地又唤了几声花祭的名字，具无应答。
石洞内充斥着“浮生一梦”的香味，涂山然心神不宁，茫然地环顾四周，想寻找有关花祭事物，无意瞥见那盏油灯下压着一块紫黑色的灵韵牌，正是花祭用过的那块玄羽令。
涂山然端起油灯，只见玄羽令上还盛着一颗指甲盖儿大小的桃花苞，粉白娇嫩，可爱极了。
这一夜格外漫长，直到涂山然哭着哭着睡着了，陆吾才渐渐回过神来。
青丘的先祖？大罗神仙？心宿的主神？！
那不就是他当年养过的那只九尾白狐……白尘吗？！
说是白尘在等他？那怎么可能？
当年他离开时，在白尘的眉心留下了一枚花印，名曰“不见忘”。
不见忘，字面意思，许久不见的人，便会渐渐忘记，若再次见到，也能慢慢想起。这种法术十分缓和，不论是忘还是忆，都需要一个不长不短的过程，同时也不容易被觉察到。
当时星海逆流，万千鲜活的星域被吞噬，太古之神为了平息那场逆流，纷纷献祭了神魂，陆吾也是其中之一。他自知是回不来了，可又耐不住白尘的央求。
白尘自幼话就少，一年说的话也不如那天多，说得语无伦次、磕磕巴巴的，他一时心软，鬼使神差地就答应了。
神魂如剥茧抽丝一般注入星海之中，化作万千星辰中的缕缕元素，他要是重组了回来，岂非等同于又把好不容易稳定的星海给拆了框架？
那是他唯一一次欺骗自己的神宠，可白尘那孩子偏偏就是个死心眼儿，如若此事没有个结果，便会一直惦记着，修仙者最忌讳这个，闹得不好极有可能走火入魔，于是不得已之下，他才出此下策。
做神仙，健忘一点是好事，正所谓“太上忘情”，忘情而至公，得情忘情，不为情绪所动，不为情感所扰，以无情化大爱。
什么都记在心里的，那叫魔，心魔。
只是，如今看着如此痛苦伤神的涂山然，陆吾不禁想起了白尘。
他更在意的是，在他离开的这些年，白尘到底发生了什么？原身化作玉雕，是怎么回事？
想不到这花祭不但长得跟他像，就连做事儿的风格，都与他如出一辙。
可若非别无选择，谁会舍得离开自己的宠物？
毕竟，每一个亡魂，每年都会有那么一天，修为、心智尽失，回归本初，用赤果果的灵魂去重温死亡那一刻的痛苦。
那一天，便是他们的“忌日”。
虽是以客魂的方式读取了涂山然的记忆，但这段时日得到的关于花祭的线索已经足够多了。
其一，他从未听到过花祭的心跳声。
花祭刚刚帮涂山然修好尾巴的那天清晨，在树林中与自己的化身战斗，过程不可谓不激烈，涂山然就被他揣在怀中，可贴着那么近的距离，却没有听到他半点喘/息声，心跳更是平静得几乎觉察不到。
当时，陆吾还没有起疑，因为修真者在作战的过程中，是可以通过控制自己身的呼吸、心跳、甚至体温等等因素，来达到隐匿自身的效果。
其二，桃源境的那一大一小两座坟冢。
大的是花祭的母亲绛红妆，大小坟冢葬在一起，多半是母子。当日花祭并没有摆祭品或是冥钱花圈在小坟前，如果那坟里是花祭的兄弟姐妹，他该不至于如此吝啬，连一点瓜果点心都不给。除非，那座坟就是花祭自己的。
再者，绛红妆的墓碑是“桃三哥”所立，说明立碑的时候，花祭并不在。但凡亲儿子还活着，也不至于不署他名儿吧？！
当时花祭还说：娘亲，我暂时不来陪您了。
这话蹊跷十足。
其三，花祭的境界至少是分神期，可他却在有准备的情况下，被羽民国那个小丫头的飞镰划伤。
这说明花祭的这副躯壳，并未达到分神期的境界。这种情况有两种可能性：第一种可能，渡劫失败，原本的肉身烟消云散，魂魄被迫降境，沦为散仙，重新炼制了现在的躯壳；第二种可能，他从修炼之初起，便只修了魂，而躯壳是在他的魂达到分神期以后，再反过来炼制的。
这二者，在陆吾的认知里，前者的可能性远低于后者，毕竟天劫劈过的，不是飞升就是烟消云散，千百个当中可能有一个没飞升还没死的，那也多半回归本初，此生无法再修炼，断没有劈回分神期的说法。
生灵胎化以后，灵肉结合，没道理只修魂不修神，除非他的□□很早就死了，只剩下亡魂，却不愿意、或是不能够往生。
仅凭这三点，还不足以让陆吾确信，花祭是鬼非人，可浮生京，也就是陆珺的出现，又给了这事儿一记重锤。
事实上，单修魂在太古时期十分常见，那年头地广、物博、人稀，资源多到每天睡觉都能飞升。修真者到了分神期以后都会成批量地放分魂出去历练，可塑形师的名额有限，好看点的外观价值不菲，若非超级豪、且十分讲究的大佬天尊，是不会给每个分魂都配备肉身的。如此一来，便多出了大量只有魂没有身的生灵，当时也有系统的魂修课，是教大家如何快捷修魂而不修身的，此后被有心人发展成鬼道，那就是后话了。
而陆珺那家伙，全玉京山最懒，没有之一。
他除了自己本体是出生时羲和神尊给他塑的以外，所有分魂一律果奔。
那日他透露花祭只有十几岁，十几岁的分神期，再加上他今日突然闭关，虚弱得连话都说不上来，那必定是个只修了魂的小奶鬼，没跑了。
四月十八日，陆吾默默记下，这是花祭的忌日。
------------------------------
后记：
翌日，石洞被人从外面打开，晨曦透了进来，涂山然迷糊中醒来，仿佛睡过了天荒地老，依稀睁眼，便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娘？我怎么会在这？”
青丘女君手中拿着一块玄羽令，告诉他，是一个名叫“陆小贾”的修士救了他，但他们来的时候，那名修士已不知所踪，只留下这块玄羽令，指引他们找了过来。
她一边说着，一边在玄羽令上划了几下，上面仅剩的一个任务变成了绿色，然后消失。
作者有话说
第27章 长辞
，还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