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火炤灼》素笔三千

32、诗人的最后

　　回到杭州后，唐墨立刻住进了庄泽安排的特护病房。

　　特护的意思就是，只要走出这间病房，一天24小时都有医护人员跟在身边。

　　唐墨知道这是怕出意外，但还是忍不住对庄泽说：“你把我当熊猫宝宝吗？”

　　庄泽说：“熊猫不是我老婆！”

　　他看到她手上的Tiffany戒指，还满带嫌弃地出口嘲讽，“买个毫无特色的大路货，好意思带在庄太太手上。”

　　哎，唐墨知道他心里不平，以前他可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这倒不是因为男人的自尊，而是……自己对余炤灼真的太好了，好到不忍心让他来做抉择，宁肯自己一个人面对命运的裁决，庄泽对她是既心疼又怒其不争。

　　在医院住了两天，杨羽也从北京飞来，他和苏沫一早商量好了，手术前他们两个人轮流陪她，遇上他自己有重要排演和演出，就换苏沫回来，总之必有一个人在她身边。

　　他们怕她寂寞难过。

　　再加上父母，日常就有四五个人围着自己转，唐墨可说是享受着满满当当的关爱，除了余炤灼。

　　余炤灼发来了最近行程，他真的很忙，每天排得满满当当，时间表精确到分钟，原来做一个艺术家也这么不容易。

　　但这次巡展之后，他就是真正出圈的艺术家了，唐墨看到采访媒体名单，无聊之余转了一份给庄泽，庄泽讽笑说，这么个捧法，就算是野鸡也该成明星了。

　　“你对他意见很大嘛……”

　　明明之前评价还不错的。

　　“嗯，还不如你那个初恋。”

　　他的意思，杨羽至少还力所能及地陪着她。

　　庄泽毕竟是个忙人，确实杨羽每天来陪的时间最多，为了给百无聊赖的唐墨解闷，还专门带了一些小说，用那把珍贵的歌剧男高音嗓子念给她听。

　　“这样不会太费嗓子吗？”唐墨说，“其实……听书软件也是可以的。”

　　“不费。”他十分温柔，“听书软件太难听。”

　　杨羽的声音确实太好听，有种丝绒般高贵优雅的感觉，当他念《小王子》的时候，唐墨简直感动得流泪：

　　「重要的东西是看不见的……」

　　「这就好比花儿一样。要是你喜欢一朵花儿，而她在一颗星星上，那你夜里看着天空，就会觉得很美。所有的星星都像开满了花儿。」

　　小王子最后接受了毒蛇的吻，即将永远离开这个星球，他用微弱的声音说：

　　「你知道……我的花儿……我对她负有责任！她是那么柔弱！她是那么天真。她只有四根微不足道的刺，用来抵御整个世界……”」

　　就在那一瞬间，唐墨的心脏忽然急促跳动起来，她抚着心口，窒息的感觉蔓延上胸膛，心弦仿佛有一根断开了，杨羽冲过来按下呼叫铃，急切地抓着她的手：“唐墨，唐墨！”

　　唐墨睁开眼睛，才发觉自己的眼泪滴在他的手背上。

　　医生护士急促来了一串，但最后她没有什么事。

　　“尽量保持情绪平稳。”

　　忙了一轮，最后医生只能这样叮嘱她。

　　检查看不出什么，可唐墨自己知道，她的心瓣上又多了一道裂缝。

　　庄泽马上赶来看她，他和杨羽在病房外面不知谈了些什么，进来后对她说：

　　“唐墨，你在害怕。”庄泽凝视着她，目光中有压迫，也有压抑，“为什么不敢告诉他？怕他做出你没法接受的选择？如果那么没有安全感，我再叫多几个人来陪你够不够？只要你需要，我也可以分分秒秒在你身边！”

　　“对不起，我太自私。”唐墨低着头，心中有愧，“你们都在为我操心，为我煎熬，我却一心想着将他隔离于这一切之外。”

　　你们都在为我，我却只想让他自由。

　　这是我的自私。

　　庄泽看着她，长叹一声，放弃了劝说。

　　杨羽被他支去了拿东西，病房外有一个人工湖泊，湖面一片冷寂的残荷，庄泽站在窗前，默然看了许久，才重新开口：

　　“杨教授评估，你最好的手术时机在七天后，风险可能比原来评估的更高一点。但如果拖着不手术，再迟一些，一旦出事，就真的再也无法挽回了。”

　　唐墨沉默了一下，说：

　　“给我三天时间考虑，还有，不用告诉杨羽。”

　　杨羽今晚的飞机回北京，他有重要的演出，苏沫的飞机晚上到杭州。

　　庄泽转过头看她，眼神复杂：“你可真淡定。”

　　“我从十四岁开始，就在等这一天，手术风险太高，但不做就只能拖着，能活一天是一天，现在只是终于到了不得不做选择的时候。人不能太贪心……都已经赚了这么久了，能继续活着是上天的馈赠。”

　　如果不能……

　　唐墨说，“你不是给我推荐了存在主义么？我已经想通了。”

　　她说这话倒没什么，八年来她每天都这样想，但庄泽大概心疼得脸都白了，更受不了最后这一句，扔下她出去了。

　　哎。

　　连庄泽都不淡定了。

　　唐墨微笑着送走了杨羽，内心也有些低落，但苏沫一到，她又重新恢复了活力，把本来要留夜陪她的庄泽赶了回去。

　　第二天她嚷着要出去看残荷，因为余炤灼发给她的一系列展品中，就有一组残荷。

　　【北京的荷花我已经看了太多次，想跟你去看西湖的。】

　　苏沫看着满湖枯枝败叶，眼前和画中都一样深邃幽寂，忍不住说：

　　“唐墨，要不……打个电话给他？”

　　“告诉他我在医院看荷花吗？”

　　“为什么不行？”

　　为什么不行？

　　唐墨想了想，认真说：

　　“大概我之于他，是一朵珍贵的玫瑰，他之与我，也是一朵珍贵的玫瑰，我得对自己驯养的玫瑰负责。”

　　“你这什么破文艺腔……”苏沫又气又笑，“他作为你的爱人，就没有知道的权利吗？你不能为了自己的选择，就剥夺他的选择啊，唐墨，我要怎么说你，拗得像头驴子……”

　　“好啦好啦，我是驴子，但你比我还拗！……记得吗，十六岁那年，我们去看荷花，我只不过说了一句喜欢，你就替我跳下池塘去摘，我感动得差点被你掰弯。”

　　苏沫：……

　　唐墨一发起嗲，苏沫也顶不住。

　　但是这一天注定不会太清静，下午时候，病房里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一个年轻的男人。

　　他穿着看起来随意实则非常考究的西装，领子底下打着文艺的丝巾，气质很干净，目光略带一点忧郁，但并不沉郁，是个容易让人联想到罗曼蒂克的上海人。

　　那是庄泽的爱人。

　　“虽然只见过几次面，但你也是我的师妹，这次回国住几天，听庄泽说你在生病，就过来看看你。”

　　他轻言细语，声音也很干净，苏沫眼睛都直了，又是她最喜欢的长发文艺型！

　　唐墨有些意外：“你一直不在国内吗？”

　　“跟庄泽分开后，我就去了法国读话剧，一般只有寒暑假才回来一下。”

　　唐墨张大嘴巴，虽然她从不过问庄泽的私生活，但她一直以为他们在一起！

　　他娶一个老婆，不就为了遮掩这个问题吗？

　　男人看出她的吃惊，笑了笑：“你们结婚的时候，我们就分手了。”他很快补充，“是我和他的问题，不是因为你。”

　　唐墨花了好些时间才消化掉这个事实，他们默契的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深入，但那令人寻味的余韵却在她脑海里久久消散不去：他们早分手了，庄泽是个双……

　　男人敏捷且善谈，他们聊起了Z大，Z大的中文系，Z大的话剧社，唐墨一再表示，她永远忘不了看他表演的那一天：

　　“那个故事很感人，你演得也很感人，我永远记得最后一刻诗人眼里绽放的光辉！”

　　“……不瞒你说，诗人对理想的追求对我触动很大，我默默无闻写了多年剧本，也是靠那种殉道般的信念才能支撑下来，每每觉得熬不过，都会想起在诗人眼里，理想甚至高于爱情——过阵子就会像打了鸡血般复活……”

　　唐墨突然停下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脑海里闪了一下。

　　她低头细细咀嚼，心底恍然醒觉，在她潜意识里，是不是也认为理想高于爱情？所以她才替余炤灼做了那样的选择。

　　而当年，她也替杨羽做了那样的选择，因为他会去北京，而她只能留在杭州。

　　又或者……她心底其实更害怕随时失去生命，觉得自己不配拥有那样的幸福？

　　年轻男人笑了笑：

　　“庄泽说你是个特别的女孩儿……”

　　他委婉地说，“当时你眼泪流得稀里哗啦，大概没有看到最后一部分，诗人躺在爱人的怀抱里，说了最后一句台词。”

　　“什么台词？”

　　「啊……原来我这一生所走的路，都只是为了这片刻的温柔与宁静。」

　　诗人用咏叹调般念出那句台词，带着满足的笑容，缓缓闭上眼睛。

　　唐墨一下呆住了。

　　原来那个故事的结局，竟然、一直不是她想象的那种意义！

　　苏沫居然听明白了其中的关键，用手蹭了蹭她的手肘，一声叹息：

　　“墨墨，你说你是不是太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