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菩提清影》不若君

1、第 1 章

　　沟壑绵延的群山不叫山，得称呼为妖窝。
　　终年不绝的雾也不叫雾，得唤一声妖气。

　　这里没有凡人敢经过——地势险峻，他们进不来。
　　即使有自持武艺超群的，也不会擅自闯进这片每日被黑云笼罩成一团的绝地，因为山底下埋葬着累累尸骨。

　　是人的，也有妖的。

　　当然，妖怪的尸体更多些。
　　沈青禾望着从天而降的尸体，从很远的云层下急射，掠过树枝，啪嗒，镶嵌在一块嶙峋的山石上面，随后，啪嗒嗒嗒——更多的妖怪连成串，鳞羽翻飞，凹凸不齐砸得声音响亮。

　　听在耳朵里仿佛擂鼓震震，血雨将天空染得通红，妖云滚滚，黑红一片，像是身处阴司地狱。
　　沈青禾转世前没有去过阴司，贫瘠的经验形容不出更适合眼前足以称得上人间炼狱的场景。

　　他看了很久，就像是在玩连连看，消消乐，山峰倒塌，最后只能哀叹一声：“该搬家了。”

　　月上树梢，被月光浸润的妖气升腾，从对面山头吹出，吹拂在潭水边上的绿葱草群，垂了一地的血腥气，久久不散。
　　两道脚步声踩响在泥泞的地面，草根陷下去。其中一双似鸟爪，另一双是猪蹄。
　　他们站定，敲了敲门，说：“青禾，是我们，黑羽、猪老六。”

　　昏暗中，水潭边上的木屋门打开，依稀有亮光照射进来，微弱的，很模糊。
　　沈青禾定睛一看，猪老六展开怀中的包袱，犹豫一下，说：“这里面是我近半年省吃俭用攒下的灵药。”

　　一共有两株灵药，灵药上边有很多缺口，正缓慢流逝灵力——亮光就是从里面散发的。

　　猪老六见沈青禾一直盯着缺口，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统领——就是我之前跟你提过的黑熊精，他对下属还算好，每当有吃剩下不要的灵药就赏赐给我们这些小妖，我就都收了起来。”
　　黑羽听到这里神色动容：“是啊，统领是个好统领，要是换到别的统领手下，别说灵药了，就是小命都——”

　　他急促尖锐地叫了一声，低下脑袋，状似抹眼泪，不说话了。
　　猪老六浑浊的眼眶里也转了泪：“都没啦——一个洞里的，另外三个兄弟，都没啦。”

　　沈青禾想到了白天的炼狱惨象，不是第一天见了，只是以往的每一次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声势浩大过。
　　他问：“发生了什么？”

　　黑羽的情绪来得快，去得也快，翅羽擦干眼泪说：“听统领说，是上头的妖王打架，争地盘，没打过。我们的妖王死了，剩下还活着的妖将统领们改投门户，我们以后要跟着统领去别的山头当差了。”
　　猪老六也说：“那里太远，我的母亲体弱，弟弟妹妹幼小，需要照顾，我放心不下，只好求你将这些灵药带去给我母亲，助弟弟妹妹早日修出妖力，好保护母亲。”

　　猪老六是野猪成精，与孤身一妖的黑羽不同，他有家人——这是一只有人情冷暖的妖。
　　沈青禾看着他，缓了两秒，答应下来问：“这一片区域以后归谁管？”
　　猪老六和黑羽默契摇头：“不知道，这哪是我们这些小妖能探听到的消息。”

　　沈青禾琢磨一下也是，只要是妖山，隔三岔五的为了血食打架，至于归谁管，左右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你们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实不相瞒，我也快要离开了。”他说：“以后我们怕是很难再见。”

　　猪老六嗫嚅了一下厚实的嘴唇，有些舍不得，转而看清沈青禾澈如琉璃，波光似水的浅蓝眼眸，心绪反倒是跟着平静。

　　沈青禾默默收敛眼中异象，眸色黑沉了下去——那是灵力溢满，将要突破的征兆。

　　猪老六：“青禾，对于一只小妖来说，能结交到一位值得信任的朋友就是一件很好很好的事了——你走吧，这里不适合你。”
　　黑羽点头：“我们刚从捡尸体的队伍中悄悄跑出来，我们本就是来和你道别的。”

　　那正好，双方在此互相道别。
　　沈青禾摆了摆手问：“你们真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了？”

　　“没啦。”猪老六说：“青禾，借用你经常对我们说的话，祝你心想事成，一路顺风。”
　　黑羽：“一路顺风。”

　　沈青禾的声音减弱，叹气，也像是祝愿：“祝你们一路顺风。”

　　猪老六和黑羽顺着来路匆匆走了。
　　勉强只有一点妖力的小妖不会驾云，身披月色，扛着木棍制的武器，踩着风，很快消失在浓密的黑夜里。

　　又叹气一声，沈青禾转头将两株灵药化作流光吸入口中，流光消失在他体内玄而又玄的洞天福地里——福地无风无水，无星无月，混沌自成，只有一颗色泽莹润的娇小龙珠。

　　而在灵药接触到龙珠的刹那，被充盈的灵气猛地一灌，体表的缺口肉眼可见地长齐，最后枝叶碰撞出灵汁玉露，甚至变得更饱满。

　　这之后，沈青禾腾空，骨骼抽长，四肢扭转，伴随着一个旋身的动作，修长脖颈上挂着的龙首低吟一声，如沧浪奔逐，倏然扎落，独留一尾白光，迅速消失在水平面上。

　　三日后，骄阳初升，万物初始。
　　沈青禾在湖底睁开眼，硕大龙眸吸收完第一缕阳气，一阴一阳二气化作金白二色碰撞在眼底，仿佛交织成天地演化的初象。
　　他心底回忆一遍传承自龙珠的无名功法，运转了一整个大周天之后，察觉到阴阳二气已经积蓄足够，恍惚听到了来自内心的叩问——

　　一定要化人吗？

　　一定要。
　　毕竟——毕竟他曾是人，来到这个妖怪横行的世界已经十年，他努力修行，连做梦都想彻底化出人形，好融入到人群中去。

　　——化形有劫，彻底化人对于龙族来说需要付出更大的代价。

　　为什么？

　　沈青禾的意识前所未有的集中，不愿错过任何一丝来自龙珠的信息。

　　只是，他还没有等到回答，水潭上空就已经聚满了雷霆。

　　电光风暴催折天地，以水潭为中心，方圆百里之内劫火肆掠，不损万物，只毁龙躯。
　　沈青禾惊叫一声，龙吟震震，催山倒海般响彻天地——劫火不知何时攀附他的身体，十余丈长的晶莹龙躯登时皮开肉绽，宽白龙鳞轻微摇晃便掉落，烧成粉末，灼出零星火点，直至彻底寂灭在水底。

　　——龙族无德于天地。

　　空间仿佛在扭曲，折叠成破碎的镜面，雷光如瀑自九天倾泄，似是在发散怒火，牵连了好几座山的妖雾，吓得那里听到响声还想旁观的妖怪纷纷向更远处逃去。

　　沈青禾即使现在意识已经陷入迷茫，还是隐约抓住龙珠传递的信息。

　　他听到恐慌到极点的叫喊，逐渐湮灭在雷声中，又听到自己的肉.体被穿透，摧枯拉朽，雷光在即将接触到脆弱的元神之时，停顿了一下。
　　——短暂的寂静，又或许过了漫长的时间。

　　元神所在的汪洋，由记忆和灵光拼凑，化作的意识汪洋。元神垂首，看上去在睡觉，细微的电流淬上眉心，酥酥麻麻的，将他电醒。

　　沈青禾已经分不清现实与虚幻，茫然的目光落进汪洋最深处，被他珍藏在最底下的记忆，那里——

　　“所以你要吃了我吗？”年轻神人眉目俊朗，他受了伤，红色的血迹开满破碎的白衣甲胄，没了反抗之力，手臂无力搭在树桩上，虚弱道：“这具凡胎的命数实在倒霉，给你吃了也无妨。”

　　沈青禾摇头：“我不吃你——我不吃人。”

　　俊朗神人奇了：“我还从没见过不吃人的妖。”
　　沈青禾又摇头：“我不是妖。”

　　“是——”神人尾音拖长，说话间不小心扯动到了锁骨上方的伤口，很长，也很深，隐约可见细小的血管，碎成很多截。他的皮肤很白，现在却已经红透了，嘶了一口气，又继续飚血，说：“你们龙族不喜欢被人称呼为妖，我懂。”

　　沈青禾难以用常规手段解释目前他的处境，在即将要死的人面前争辩是不是人纯属是浪费时间。
　　于是，他很快跳过这个话题，问：“你有什么遗言吗？”

　　神人眼皮一掀：“怎的，你是不是还要将我埋了？”
　　沈青禾抿嘴，诚恳点头：“这里妖怪多，我尽量将你埋远一点，不让他们扰你清静——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姓名暂且不提。”神人很谨慎，唯一能动的手臂轻微抬起一个弧度，行动太艰难，被沈青禾抓住，他笑了：“真是条奇怪的龙。”

　　沈青禾低头，为他传输灵力，只是杯车薪水，神人的身体就像是漏风的风箱，怎么也堵不住流逝的生命。

　　“没用的。”神人盯着沈青禾脑袋上的两只龙角，有两根手指那么粗，很短，晶莹玉润，开叉最小的那部分角质更圆。
　　他说：“我现在倒是有个遗言。”

　　沈青禾：“是什么？”
　　神人一直盯着龙角，说：“让我摸摸？”

　　沈青禾：“啊？”
　　神人表情遗憾：“我长这么大，还没摸过龙角，尤其是这么漂亮的龙角。”

　　沈青禾“哦”了一声，把他的手掌放到自己头顶道：“你是我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接触到的人，我很感谢你愿意陪我说会话。”
　　神人：“这听上去挺惨的。”

　　沈青禾也觉得自己很惨，一个普通人穿进妖怪满地爬的世界，本身就充斥了悲惨，如果不是他运气好，转生成了幼龙，拥有龙珠传承的功法，他很难在这个世上活下去。
　　他不吃人，也不吃妖，离索于妖群，不被人族接纳。

　　他坚定道：“我会努力修行化成人，过我自己想过的生活。”

　　神人的手指往下滑，点了点他的眉心，说：“有志向——罢了，我快死了，既然遗言留了，不给你留下点遗物也说不过去。”
　　沈青禾眉心情不自禁一皱，没察觉到危险，任由他动作。神人又点了几下，稍稍用上了力气，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进去后，他缓慢停下。

　　“如果你躲过了化形劫，就去骊山吧。”神人手臂终于垂倒，气息已经进少出多，声音很低很低：“那里会有人教你法术，给你提供庇护。”

　　说完这些后，他缓缓闭上眼。沈青禾将他打横抱起，血水迅速沾湿手掌，轻吟一声，原地清风裹卷，一条白龙向天际奔远。

　　——汪洋平静无波，记忆翻了个面。

　　沈青禾回过神，意识清晰，看清了记忆底下的东西，一枚金丹。

　　金丹显现的那一刻，无形道纹弹开雷霆，驱散劫火，天与地就像是打翻的盆，潭水底下华光四散，向四面八方汹涌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