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京箫》琵夜霓

4、蔽日锋芒

　　熙宁七年，临川王长女絮鸢出生。府里欢天喜地，临川王在喜宴上收到了一封信函，上书：“兄亲启，妹即刻携恪儿，染柒回长安。”
　　临川王退了宴席，命人速速前往瀛台宫。
　　在那里，琅环大长公主带着齐王李恪和安珍大长公主下了马车。远远瞧见，临川王只是微微点头示意，并未有预想中的兄妹相拥感人肺腑的画面。
　　琅环亦是极冷淡的对他说：“阿兄，我已回来。”
　　临川王说：“回来就好，一切可都安排好了？”
　　琅环说：“如兄所愿，钰珏不辱母亲遗愿，只待皇兄找寻时机。”
　　临川王看向年幼的齐王，说：“那便好，就在瀛台宫先住下吧，你习惯了道观里的生活，不难为你流俗了。”
　　“恭送阿兄。”琅环仰着脸。
　　他的胞妹，钰珏，自幼时岁逍遥王离宫后，便入了道观，熙宁九年终于带着抚养成人的靖宗六皇子和七皇女回归。
　　他们时隔多年后终于团聚。却并无欣喜。彼此太过于清楚各自的使命和任务，在计谋之中，已经忘却时间带来的伤痛。

　　钰女在长安城的名声中除了孤高清傲之外，再无他能超越于这个而更著名的了，无人敢与她亲近，怕冻伤了自己的脸蛋和嫩手。女官娘子与内外命妇之中，只有昭训烟女与她交好，因为烟女号称是“最喜高枝花”。这朵盛唐最高傲的花朵，烟女怎能不爱？
　　玉郎自以为与烟女的第一次见面，便是在与钰女相约的玉泉山头，他们在那里祭拜生母，告慰神灵。
　　钰女冷着一张面孔，站在山头的身影，让玉郎有着刻骨的熟悉感，这就是传说中的血缘关系么？玉郎想，然后便看到了一个女子姗姗走进钰女身旁，两个女子并肩而立，纷纷转过头看他。
　　两张脸庞映在一起，玉郎一时花了眼。
　　背后是变幻莫测的急速的云，连绵的山峦峰脊，她们二人立于风中，衣觖飞扬，猎猎的声音传至他耳中。
　　自晋国夫人死后，他第一次觉得心悸。

　　他们三人经常一同乘着小舟在曲江池荡漾的水面上饱览着周遭世俗的风景，为了避免纷扰，聚会的时间经常性的选择在深夜之中。
　　月色千年如初的流连在这个城市之中。石桥上的阑干如同是倒塌的石碑横卧在月色之中，压在心头的沉重和炫目的美景交叠。
　　那只小舟荡漾在曲江池之上。玉郎立于船尾，吹着小调，船头处坐着两个女子，一个白衣，一个粉衣。
　　白衣那位稍显的贵气，手里擎着一把团扇，遮着面容细细的研唱，柔柔袅袅的唱腔弥漫开。
　　两人上了岸，白衣走在前，粉衣的稍稍落后，她微侧过头，与玉郎耳语了片刻，便笑着赶上了先行的白衣女子。
　　她身量娇小，脖颈细长，难得的团团脸。说起话来也是如同曲中的念白，喜欢用吴语，总像是含了一口糯米在口中。软腻的像是总腼腆着感情张望的雀鸟。
　　玉郎手擎着玉箫，踱步跟随在她们身后。前面的女子走起路来很是婀娜，说话时又娇俏，但她的语言总是带着一股抗争的意味。
　　仿若是为了彰显和其他女子的不同。

　　玉郎喜爱吟唱一种细细的乐曲声调，但他鲜少自己来，多是由王府里的女眷或是钰女无事时吟唱，他在一旁吹箫，对此他并无多大热爱，顶多算是解闷儿。
　　外人看来，他终日在临川王府里笙箫享乐，十足的清闲王爷，他刚刚封王时，许多人忌惮他的身世，对他很是警惕，后来见他不过是依仗着母辈的宠爱，随时私生子，却还是得到了亲王的爵位。
　　“玩物丧志”，烟女骂道。
　　他一生里都不曾遇到这样一个对他当头喝棒，穷凶极恶的女子。
　　在他尊贵恣意的一生里，有人赶去忤逆，并且训斥揭穿他的假象。同时，她又是唯一一个可以理解他的种种无奈之处的人。
　　如此宝贵，便让他值得心生敬畏和疼惜。从而全无平等对视的爱。

　　一日里，烟女和他说起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烟女说是在晋国夫人的衣冠冢前相见，玉郎以为她说的是和钰女在一起的那次。
　　“你不知道我的母亲，现在宫中绝少有人见过她，听说过她的人都被传奇所遮蔽，无视事实的真相。“他叹息着说。
　　她问：“那真相是什么？步步为营？计谋深渊？她埋下了日后几朝的阴谋？”
　　他说：“她不过是一个随心所欲的人而已，她不过是个要在每个危难时刻挺身而出的人而已，盲目热血。”
　　她摇头：“不是这样的，你不了解她。”

　　她是见过他的母亲的。
　　在幼年时跟随着以前的女官娘子整理画像堂时，曾经在一幅画像前停顿了一下。女官娘子严肃的对她说：“要仔细的打理这一幅，陛下会不时过来看的。”
　　当时，她以为是对于功臣的体恤和告慰，所以皇帝会经常来画像堂。
　　许多次她非常的感激那幅画，因着它的缘故，她许多次都可以近距离的看到帝王的面容和脸上莫测的神情。
　　“那是什么？”她问女官娘子。
　　“那是对过往的不甘和惋惜。”女官娘子说，她虽已老去，但仍旧有明亮的神情。
　　那是什么。她是谁，对于帝王的不甘和惋惜竟然如此不屑，倨傲的在画中微笑，虽然她的面容看起来如此慈悲，但总透着残忍冷酷的眼神。
　　那是性格中隐藏着的暴虐和不羁么？
　　然后她又问：“那是什么？”
　　女官娘子皱着眉说：“那是阴险的计谋，骇人的蛇芯，即使现在，仍是残留着毒液侵蚀人心。”
　　烟女知道，画中的女子是前任御侍卿，她死后，追封为武宗的启元夫人，靖佑帝的晋国夫人，她葬在玉泉山的衣冠冢和别苑已经全无了悲伤的气息，总是绵延着兴旺的香火。
　　烟女喜欢听宫内的故事，特别是秘密的传闻。
　　大家对于那些老女官们守口如瓶的古老秘密更是趋之若鹜。
　　烟女最喜欢的是晋国夫人的结局。玉生香和金廖壁两个人回到了洛阳，生下了两个女儿，这样美好的结局里，有没有人留意过她曾经在大明宫里的辉煌？
　　不屑一顾，还是敬而远之？

　　许多年后，她来到靖佑帝的寝殿送交殿中省的公文，看到了隐藏在帘幕之后的那幅画——少女身后的书架和花盆，她笑的像透着香气，看了让人屏息，企图留住这鼻腔中的一缕馨香。
　　“我猜不透这结局。”她对玉郎说。
　　临川王的母亲，做着种种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但是烟女是感谢她的，因为她让烟女能在许多年后遇到玉郎。
　　谢谢你，香娘子，相思夫人。烟女默默微笑，无人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