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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冥顽不灵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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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风细,啁啾的鸟鸣都无精打采,隐阁之中树林繁茂,巨大的乔木遮天蔽日,细碎的阳光斑驳洒向青石板路,既温且凉,坚硬稳妥,不可挪移。
息旋默默跟着他,他已经跟了他许多年。
见他前八年身怀武艺,却始终如宝剑含光,隐忍不发,又见他后四年命如曳烛,却锋芒毕露,獠牙尽现,敢令整个北昭朝堂都退避三舍,无人敢再掠其锋芒。
他与影子同他一同长大,从一开始的同情怜惜到如今的敬重臣服。
看到身边的人慢慢被他收服,自愿归顺。
周潜从鄙薄到爱敬,缪知广从北昭到南燕千里相随。
连谢尘烟都愿意围着他打转。
他要负责的人与事越来越多,可顺心随性的便会愈来愈少。
他不敢辜负他的倚重,却也希望他能得尝所愿。
息旋停下脚步,轻声道:“公子。”
沈梦寒在风止前顿住脚步。
息旋缓声道:“先师苦心大师曾与谢明钊相交,苦劝他遁入佛门,愿以清水诀相授,助他堪破心魔。更能以洗髓诀助他重铸经脉,收复纷乱的内息。”
长乐寺六诀,从不外传,若要修习此六诀,必要先拜入长乐寺门下受戒。即便是如此,大道难成,多有一诀修一生者。
他仰起头来:“本是已经议定之事,可是谢明钊忽然反悔。”
“而后不知何故,谢明钊屠戮长乐寺,先师与其余六大派十一长老亦同被谢明钊所杀。此事不了了之。”
沈梦寒怔怔立了半晌,方才哑声道:“多谢你。”
息旋毕竟与谢尘烟有师门被屠之仇,他如今肯开口,亦不是为了谢尘烟。
息旋深吸一口气:“只可惜我与觉玄当时也年少,未曾习过清水诀与洗髓诀,如今师门四散,八荒路遥,亦不知应向何处寻了。”
他其实知道,奈河蛊很好解,沈梦寒逼谢尘烟种下奈河蛊,是怕他在隐阁中,因为身世受到欺凌。
他自己身在其中,难以察觉,他和觉玄在旁冷眼看着,早看出他家公子已是情根深种了。
觉玄从树荫处落下,单膝点地道:“属下请出。”
沈梦寒怔怔地看着他们兄弟。
觉息与觉玄向来唯命是从,不动声色,从未有主动求出之时,此次求出,亦不完全是为了谢尘烟而已。
息旋轻声道:“公子。”
语气殷切。
他们一直不肯恢复身份,便是准备好了要再次为他千里奔赴。
沈梦寒眼中微热,深吸一口气,伸手扶起觉玄,轻轻握了一握,他们共历无数险境,一切都不必多讲,只微微颔首道:“去罢。”
祁茂头很疼。
他从未见过一个习武的壮汉哭成这个样子。
阿戊抽抽搭搭,绞他他的衣角不放,已经哭湿了他大半衣襟。
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也的确是很委屈。
阿戊响亮地打了一个嗝,哽咽道:“我们少主都未曾这样欺负过我!”
少主的欺负,都是威摄。
正吃着夜宵的谢尘烟莫名打了个喷嚏。
沈梦寒放下手中书册,轻拍他的背:“又无人同你抢,慢些。”
祁茂生无可恋:“是我的错。”
阿戊泣不成声:“我长这么大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
委屈都是同兄弟们一起受的。
祁茂做小伏低:“兄台宽恕则个。”
阿戊道:“十两银子,我就原谅你了。”
他藏身假山中,也听了个大概,再加上罗永之前所言,面前这人的项上人头,值十两金子呢。
他偷偷抬眼去打量,平平无奇其貌不扬的一张脸,实在不知哪里值十两金子,因而话一出口,自动折换成了银两。
祁茂:“……”
他在承平侯府,月银才二钱,还要时不时花出去打探消息,哪里来那么多的银子。
阿戊也很愁,他们住在隐阁里,吃穿虽不愁,但少主几个月方才能想起来给他们发一次月钱,他们照月门总部如今远在黔中,现在手头是真的很缺钱啊。
祁茂思忖了片刻道:“我给兄台写张欠条,三分的利,待我赚了银子,慢慢还可还行?”
本金还不起,偶尔还还利钱还是可以的。
阿戊想了一想,掐指一算,也勉为其难地同意了。
二人一拍即合,便大笔一挥,签订了织星宫与照月门百年来第一份不平等的友好合作协议。
沈梦寒回到寝殿时,谢尘烟正趴在矮榻上勾着手指玩那两把剑。
见沈梦寒回来,谢尘烟奇怪道:“他道他与织星照月二剑有感,我也练的照月剑,我怎么未觉得我与我的剑有感。”
沈梦寒拉他坐起来道:“织星剑重剑意,照月剑重剑锋,虽然同出一源,但已过百年之久,所修习的早已不尽相同。”
谢尘烟斜觑他一眼,教训道:“讲起来头头是道,怎么自己却不肯练功。”
沈梦寒哑然。
因被祁茂利用了这一遭,阿戊再路过刑堂的时候难免多加留意了几分,自然注意到最近一段日子,送往刑堂中的饭食比往日多了许多,他心下疑惑,便与厨娘搭了话:“最近是有什么新客人来阁中么?”
厨娘不知所以:“应是西南来的客人,最近烧饭的口味都是西南风味。”
她一边拆送回的食盒一边嚷道:“哎?这客人了不得,这样精美的的带子用来捆扎食盒。”
她对着日光举起来,啧啧道:“这倒是像一条腰带。”
阿戊眼睛好不容易在昏暗的厨下聚了光,心脏立刻被攥紧了,一把夺下厨娘手上的长带,捏在手上反复确认,心下越来越沉:他不会错认,是他们门主常服配的腰带:
黑缎底,绣桂花玉兔望月纹,装饰的碎玉是他们故地苍溪谷江中产的鹅卵玉,精挑细选,每一颗都等同大小,捏在手上,有着水玉特有的水头温润,却不过分滑腻的质感。别处是决计没有的。
谢尘烟生来随性,他们跟着他这样久,却从未见他着门主服饰,反复盘问之下,谢尘烟才不好意思道是被他送人了——还是送给姑娘家了。
阿戊的手微微有些抖:腰带这样私密之物,这必定是……他们的门主夫人呐!
怎么被捉到隐阁来了?!
阿戊小心收了那条腰带。
厨娘急道:“喂!这是要还回去的!”
阿戊手心出了一层汗,小心在衣摆上蹭了蹭,定了定神道:“我认得,我去还。”
出大事了。
桂花香气渐渐铺满庭院的日子,沈梦寒明显开始没有精神,蚀骨的疼痛能忍,憔悴却无论如何都瞒不过朝夕相处的人,谢尘烟忧心忡忡地左思右量道:“是不是上次晕倒,伤还未好啊。”
暖阁已然布好,隔设屏风也已经取用,帘障与明瓦也换过了,深秋天地高阔,此间却无端显出一丝昏暗。
沈梦寒倚在榻上,已经拢了长毯道:“不是,换季而已,不必担心。”
谢尘烟敏感道:“你难道每年这个时候都要秋眠不成?”
去年这个时候他昏迷不醒整整一个月,未料到谢尘烟都记在心里。
沈梦寒失笑:“不会,只是有些疲累。”
离中秋越是近,日子越是难捱,可是沈梦寒并不想让谢尘烟陪他忧心。
谢尘烟喜欢他鲜活精神的样子,他也喜欢他将日子过得热闹红火的样子。
可是他病着,谢尘烟便没有闲暇再去关心花草树木与四季轮换。
厨下再送来药膳,谢尘烟也已经懂事得不肯代他喝了。
沈梦寒本就没有多少胃口,谢尘烟又看得紧,日日被药膳折腾得反胃。
好在谢尘烟吃饭永远香甜的样子,自己要吃,还要逼着沈梦寒吃,讨价还价也学会了:“不想吃肉,喝汤总是喝得下罢。”
一肚子都是汤药,真的不想再喝了,沈梦寒叹一口气:“我就想喝些清水。”
谢尘烟不依不饶:“茶叶总是要的罢?”
沈梦寒无奈点头。
茶很快便送上来,无端比常用的茶杯大了三倍,沈梦寒掀开茶盖,垂眼看那杯中:红彤彤的枣子和枸杞、白生生的莲子、黄的是菊花,底下飘着几根怯生生的茶叶。
他低头啜了一口,没有加冰糖,少了那一分甜腻,喝多了汤药的舌尖也感受到了一股子清苦的甘甜。
他含了一颗枸杞,抬首向谢尘烟一笑。
谢尘烟被他看得脸有些红,小声嘟哝道:“其实药……也没有那么难吃对不对?”
谢尘烟日日里在寝殿中陪着沈梦寒,不再到处闲逛,阿戊在外面急得团团转,这可是未来的门主夫人,怎么能一直关在刑房!
夜里谢尘烟被一阵急促的喘息惊响,急急去掀那床帐,沈梦寒勉力抬了抬眼,轻声道:“吵醒你了?”
细弱的脖颈上全是细密的冷汗,也不知他忍了多久,要有多痛,才会发出这样微不可闻的呻吟。
谢尘烟默不作声倚在榻边,伸手到厚重的锦被下捏了捏他冰冷的手指。
他盖着薄丝被还嫌热,榻上团团锦绣,却包裹着一个永远捂不暖的玉人。
沈梦寒刚想出言抚慰,一股宏阔深幽的真气便从周身大穴探入,如一泓深水,灭顶温柔,湎溺了他。
四肢百骸如浸温泉,如堕深海,懒洋洋再提不起一丝力气,借着渺远的木樨香气,竟然无知无觉,渐渐沉入梦乡,得了入秋后第一个好眠。
沈梦寒的寝殿被错落有致的屋宇楼阁护在隐阁正中,隐阁藏于白下,白下镇隐于金陵城外,龙蟠虎踞的金陵城,傲然立于临江之南。
战火焚于西南;长江之上两国战舰巍巍对峙;江淮之上,弓弦绷于一线,局势一触即发。
偌大一个殿宇之中,却只有他们两个人相依为命,依偎着在此同掬这一抔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