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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黄梅时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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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正值袁州雨季,赵阵一身的泥泞狼狈。
沈玠与云氏清点了一下人手,安抚了下属,此次遇袭毫无预兆,可谓是被打得措手不及,若非这人来的及时,沈玠与云氏怕是已经成了刀下亡魂。
而这人赵阵是认得的,是跟在沈梦寒身后,从北昭南归的息旋。
沈玠这边处理的差不多,悠然走来,向赵阵一礼道:“多谢将军。”
赵阵回了一礼,脸上莫名有些热,还好已经是黄昏,天气昏沉,林中雨密,更是辨识不清。
他已经不是太子,但那深宫内城、天下之中供养了二十几年的气度依旧不凡,瓢泼大雨下,行走在这刚刚激战过的乡野幽径中,衣襟带血,依然宛如闲庭信步,高贵闲雅。
赵阵恍然觉得,这姿态,与隐阁之中的沈梦寒,确有几分相似。
沈梦寒将目光从谢尘烟与良月身上收回来,转向息旋道:“告诉赵阵,留在袁州沈庶人身边,若是前太子死在流放之地,他也别回来了。”
沈梦寒眼帘微阖。
废太子遇袭之事他早有预料,因而才派了影子亲自跟着,赵阵并非庸才,否则也坐不到黑衣羽林指挥使的位子,经历了这件事,想必对于心高气傲的他也是一个警告,此后对沈玠会更加的用心,今后却是不必盯得这么紧了。
而蛛丝银线阵的再次出现只是再次坐实了他的猜测——在长汝岭想杀他的人,与此次想杀沈玠的人,不是肃王或是安王。
太子被废,最直接的受益人便是长大成人,已经统兵一方的两位皇子:肃王与安王。
在这个时候选择去刺杀太子,显然是极危险也极不值得去冒险的一件事。
而他与沈玠除了同是沈卓的儿子,还有什么共通之处么?又是谁,想取无缘于皇位的他与沈玠的性命呢?
沈梦寒长吁了一口浊气。
谢尘烟正在对良月比比划划:“就是放几个石头在池子里,又像桥又不似桥的!不用轻功也能踏过去!”
良月恍然大悟道:“你讲的是石头汀步罢!”
谢尘烟点点头道:“对!”
良月兴奋道:“我在别人家园子中见过!正巧着这就是荷花池,汀步也可以做成莲花模样!”
唐成听了他们的议论,看了看手中的猫,又望了望池子里的鱼,到底什么都未讲。
谢尘烟“啪嗒啪嗒”地跑回沈梦寒寝殿,沈梦寒畏寒,夏日里寝殿中也不曾用扇车冰盘,只将冬设夏除的隔子、屏风取了,帘障高高卷起,明瓦更了月白的薄窗纱,锦帘换了竹帘,几页花格门打开通风而已,谢尘烟从挽翠阁沿石径一路小跑回来,额头上布了一层细密的薄汗,沈梦寒取了帕子给他擦了,催道:“我这屋子里热,你同良月到凉殿去顽。”
谢尘烟自幼习武,身子本就易燥热,他又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更是第一次在南方度夏,这一阵子沈梦寒连药膳都不许他吃了。谢尘烟不肯搬走,沈梦寒只得唤人将矮榻换了竹制凉床,床上亦不施被褥,只放了个竹夫人与一件凉丝薄被。
即便是如此,沈梦寒起夜的时候,还要替他拾几次被子。
而外殿设了水扇,青砖底下也挖了深井注水,夏日中清凉无比,谢尘烟白日的时候,不是去挽翠阁逗猫,便是在凉殿中瘫着。
谢尘烟伸手摸了摸茶壶,沈梦寒道:“凉了。”
他便倒也懒得倒,直提着壶柄向嘴里倒。
沈梦寒笑道:“外面有冰水你不吃,倒来我这里抢温茶。”
谢尘烟不与他搭话,急急道:“等等。”
沈梦寒一个晃神,谢尘烟人又不见了。
不多时,他啪嗒啪嗒从凉殿中取了盅冰盘镇的杨梅来,坐在沈梦寒腿边,欹着他的腿,一边捡杨梅向嘴里扔一边与沈梦寒道:“我和良月商议过了,要在挽翠阁莲花池中再铺一排莲花汀步!”
沈梦寒微微颔首道:“这些小事,你不用来同我讲,吩咐缪知广一声便是了。”
谢尘烟嘴里含着杨梅,含含糊糊道:“当然要同你讲,你若是不喜欢呢?”
沈梦寒伸手替他擦了擦唇角的嫣红,心不在焉道:“我无所谓。”
有了大花它们,谢尘烟可太忙了,每日里跑来跑去,没个闲暇,缠他也缠得没有往日里紧。
沈梦寒有了类似于嫉妒一般的微妙情绪。
讲出去谁会相信,权倾天下的公子隐在自己家中,与几只刚刚出生的小奶猫争风吃醋。
谢尘烟不认同道:“怎么能无所谓呢,这里是你的家啊。”
沈梦寒默然,是不是他的家他不知道,但谢尘烟真真切切地将这里当作自己的家是真的。
他伸手去抚谢尘烟那一缕翘毛道:“我很喜欢。”
谢尘烟很快便又走了,走之前,还向沈梦寒嘴里塞了一颗杨梅抱怨道:“这也不爱吃,那也不爱吃,真麻烦。”
沈梦寒暗叹一口气,这杨梅可太酸了,一直酸到了他心底。
唐成跟在后面欲言又止,沈梦寒淡声道:“何事?”
唐成道:“小谢公子还在挽翠阁养了猫……”
沈梦寒一想便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只得失笑着摇摇头道:“同缪知广讲一声,多买些鱼养着便是了。”
谢尘烟养的猫,同他人一样,这也爱吃,那也爱吃。
唐成的担忧并未成真,为了修汀步,谢尘烟和良月将大花大黄们搬到凉殿去了,阿花和阿黄也不放心地跟了过来,暂时放过了挽翠阁的锦鲤。
影子亲见了那蛛丝银线,向沈梦寒回话道:“那布阵用的蛛丝银线确是从前飞瑶派养的天罗因所吐,暗夜中亦可流光,极为细密坚韧,比寻常刀剑还要锐利,是杀人的利器。”
息旋与影子都是他最为信任之人。
他身处北昭深宫之时,处处掣肘,身边都是北昭的眼线,极难与外界互通信息。
周潜便寻了对双胞胎来,一个放在他身边,另一个养在暗处,趁外出采买时互相调换。
因他们从前是和尚,法号觉息觉玄,便称沈梦寒身边的那一位叫息旋,暗处之人为影子。
此时沈梦寒已比当日自由许多,不必再用此法,可觉息与觉玄早已习惯了这般生活,沈梦寒询问过他们意见,他们亦无双双生活在明处的意愿。
觉玄顿了一顿又道:“还好当日公子是遇到了小谢,小谢手里又是天下闻名的照月剑。”
照月剑乃天山寒铁所铸,世所罕见,江湖兵器榜上,也可排进一二。
只可惜天下闻名的照月剑,落在谢尘烟手中,不过是一把偶尔用来打架、随时都可卖掉换银子的物件罢了。
从北昭回来后,照月剑更是被他随意扔在寝殿中,怕是谢尘烟自己都不知晓收在了何处。
觉玄沉吟了一下,又道:“那布阵的阵法在江湖上却是闻所未闻,属下斗胆,也同赵将军私下讨教过,似是从军中传出。”
沈梦寒手上一紧,此事竟还是同军中脱不开干系。
他信手在赵阵的请罪书上弹了一弹。
飞瑶派地处西南,肃王与征西将军亦陈兵于西南。
可他从来不觉得此事会同肃王扯上干系。
毕竟他南返之时在江上打劫他的肃王亲兵,连制式武器都不曾换上一换,这样飞扬跋扈、仗着父亲宠爱,一丝一毫都不肯收敛的性子,真的会私下里养了一群因毒蛊而被天下人唾骂的邪教后人么?
但是,这两件事一发,他尚且频频想到肃王,那在不知内情之人看来,肃王是不是更为可疑?
那么转回来想一想,当日在江中偷袭他与谢尘烟的人,又真的是肃王么?
船只翻覆在江中,极难查证,唯一在场的谢尘烟不足为征,七伬楼也只是靠飘到岸边的尸体得出如此结论,他不会主动去询问,肃王更不会主动承认。
想到此处,沈梦寒心下微凉。
如若偷袭他的不是肃王,那此事便值得玩味了。
他收回了手指,这些猜测在水落石出之前,都只能是猜测,因而他也不会将他所想朝堂之事与任何人分说。
觉玄熟知他性格,只垂首待他吩咐下一步行动。
沈梦寒在檀几上轻扣了扣手指道:“谢明钊谢柔兄妹身故,枕漱便在黔中重建照月门,飞瑶派……”
觉玄突然出声打断道:“公子。”
沈梦寒止住话头,不多时便听唐成在外面扣门道:“公子,外面落雨了,我进来关窗。”
沈梦寒道:“不必,将外面帘障放下便好。”
唐成道:“是。”
待唐成脚步渐渐远了,觉玄方才向沈梦寒示意,沈梦寒道:“叫觉息去西南,顺着照月门查一下飞瑶派。”
觉玄犹豫了下,过了半晌才下定决心道:“属下去西南,叫觉息留在金陵城。”
沈梦寒指尖在广袖下捻了一捻,微微笑道:“可以。”
又过去月余,两道界民的案子算是查证属实,江夏郡郡守本欲一力揽下过错,未料肃王得了消息便急书陈过归京,承认此事是己所为,江夏郡郡守是被其所挟,为其隐瞒而已。
江夏郡郡守有知情未举之过,褫革衣冠,罢官削职,其妻也一并革了封号,同送至吉州安置。
肃王罚俸三年,暂留京中闭门思过,不得外出。
周潜道:“肃王本就是以军功得宠,如今北昭剑南道与南燕荆湘道摩擦日剧,怕是撑不了多久便要重新派往疆场戴罪立功,而江夏郡郡守若是一力揽了此事,今后却是再难述用。”
沈梦寒道:“正是如此。”
同样是家人犯案,太子被废,云尧却保留了爵位,不到两个月便又重新起复;肃王禁足罚俸,江夏郡守封号官职一撸到底,看似不偏不倚,内中的差别明眼人都看在眼里。
这世上做父母的,心都是偏的。
周潜道:“无论如何,你如今是将肃王一派得罪了。不知道沈璋如今在府里怎么咬牙切齿呢。”
他倒是不急,若不是谢尘烟在,沈梦寒差点折在江中,此仇不报,他们又如何在金陵城中立威。
沈梦寒两手一摊,无辜道:“呈状是两道界民书的,陈至君上是韩大人上的,我的人还留在荆湘道焦头烂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