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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世事无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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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梦寒迅速将那瓷碗掷出,身子后折,口中唤到:“小烟!”
他这一掷没有内力,掷出的位置却极巧,那刀势破开瓷碗,持刀之人未能想到竟然这般容易,竟是被吓得顿了一顿。
谢尘烟早晨出门时未带着剑,一足点在方桌上,一手抡起长凳,揉身便向那人劈去。
条凳在谢尘烟手中,似有千钧之力,谢尘烟大开大合,真气暴涨,那人亦是习武之人,感受到威压,亦知自己万万不是敌手,不敢硬抗,一击不成,竟然收刀转身便跑。
谢尘烟舍了条凳,蓄势便要追出去,沈梦寒在后面叫住他:“小烟。”
谢尘烟在门口回身,口中还衔着一只包子,一脸的莫名其妙,明显还在变故中未反应过来。
却也未影响他刚刚动作的行云流水。
沈梦寒拍拍他的背,伸手去取那只留了两道牙印的可怜包子,温声道:“小心着咬,别呛到。”
他望向谢尘烟眼神温软,望向店外长街的目光却寒肃。
那人虽然身着寻常百姓的褐衣,但肤色白皙,肩背挺直,执刀的手亦不粗糙,动作也不够果敢,不是世家子弟,便是……宫中的禁军侍卫。
江南西道界民一事被韩大人直陈君上,陛下已派了监察御史去核实,又将肃王召回了京,命其留在府中,不得外出。
冉紫云恰巧有事,匆匆来了趟金陵城,得知沈梦寒要调查安王,不禁数落道:“你回京不过一年,太子被废,肃王停职,现在又要去查安王,你是不是要将龙子凤孙们颠倒着查一个来回,得罪得通透?”
天气疏朗,挽翠阁池中的荷花还未绽,风中带着暖意,树叶簌簌作响,日光透过木叶的间隙,露了半池细碎的银光。
沈梦寒手里捧着个青瓷莲花碗,一边向池子里洒着鱼粮一边淡定道:“在其位,谋其事。”
冉紫云冷笑一声道:“下一个是谁?定王?静王?你提前透露一下,我心中也好有个数。”
那日城中遇刺只有他和谢尘烟在,他叮嘱了谢尘烟不要同旁人讲,因而阁中之人并不知晓,连冉紫云和周潜都不知那日的事。
而出手之人,他心中早已有计较。
沈梦寒淡定道:“他们不足为惧。”
冉紫云冷道:“所以是谁有望皇位,你便看谁不顺眼?”
不知她当日里用了什么手段,唐成有些惧怕她,她来了隐阁,阴魂不散的唐成也告了假。
沈梦寒头疼道:“我没有对哪位皇子有意见,他们做错了事,违背了南燕律令,我知道了必然是无法姑息的。要不然,你以为黑衣羽林是做什么的?”
沈卓特设黑衣羽林,指挥使与羽林军统领、禁军侍卫长同级,却不属皇城都尉府和南京畿道备,归陛下直掌。不掌侍卫仪仗,不掌廷杖,只负责侦缉巡查。
这是帝王的枕下刀兵,是他牵制诸皇子、诸将领的耳目喉舌。
他亦觉得倦怠,朝堂事,天下事,江湖事,件件桩桩,俱都是些抓不住首尾,讲不出个是非对错的乱麻。
没有人能一手遮天,各方势力交错盘结,如同一张泼天巨网,将这世间人尽数困顿于此。
他若手中擎剑,亦想涤荡乾坤,一肃尘灰遍地。
东海、淮上、西南、南疆,哪一件不是帝王心上如焦如灼的心事。
雄主如沈卓、如元锋,却也只能在安坐在这世间至高处,再被这一件件、一桩桩的细民佣兵之事慢慢地磋磨。
他洒下鱼食,一群锦鲤便向这边聚了过来,沈梦寒按住阿黄,低声威胁道:“不许去。”
阿花在一边喵喵地叫,阿黄被按住了,它也似被定在了一旁。
谢尘烟从问渠楼中带回了一群锦鲤,就养在这挽翠阁的荷塘中,惹得阿黄和阿花日日里蹲在岸边蠢蠢欲动,从前养在这里的鸳鸯鹭鸶都不得不挪到揽雪轩那边去了。
荷花塘对面本是一片空地,备着种些盛夏花木的,结果被谢尘烟抢先翻了,乱七八糟地种了些草药,长得也似杂草丛生,遥遥望去,竟也颇有野趣。
他不过来了隐阁不到一年,这园子里处处都是他留下的生机,连不知内情的冉紫云都啧啧称奇道,这园子里有人住与没人住,就是不一样。
他永远有着无穷无尽的精力,用不完的力气,他精心地经营着这个园子,当自己是此间主人,每日都要翻出花样,努力与前一日有所不同。
“对了。”冉紫云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你叫我去查的明州卢眠,死了。”
“死了?”沈梦寒一怔,不能置信地重复道。
冉紫云沉重道:“他五月初回到明州家中,我叫人去查,却已经急病去了。”
冉紫云看了他一眼道:“他在明州打铁为生,手艺相当不错,颇认得几个江湖人,连我楼中采办都知道他。上次来金陵城,是受安平县君夫君所托,在承平侯生辰给他送些新鲜样式武器的。听说是水土不服,路上染了急病,回去不到半月人便没了。”
沈梦寒蹙眉道:“他不似打铁人。”
那卢眠尚年轻,剑法不错,却身形瘦弱,绝不似个打铁的壮汉。
冉紫云道:“他是子承父业,家业颇丰,不亲自做事,向来也只负责与客人往来,也喜爱武艺,若是有付不出银钱的江湖人肯传授他几招,他也愿意与人交个善,因而在两浙一带,也有些微名。”
冉紫云沉吟了一刻又道:“此次他遭了不幸,安平县君那边也给了他夫人不少赏钱,为表歉意,还将他幼子接到府中教养。”
沈梦寒沉声道:“合情合理。”
冉紫云“嗯”了一声道:“我叫人调了他脉案看过,的确是春夏之交中常见的行路之症。”
沈梦寒默然。
太合情合理了,简直挑不出一丝的问题。
只是他与谢尘烟那日在赌坊中见到的卢眠,他中气十足,武艺尚可,竟不像是如此短命之相。
世事无常,足以令人嗟叹。
冉紫云道:“他剑法驳杂情有可原,八成是机缘巧合,有织星宫之人求剑之时教过他一二招式,或许正是你在北昭时遇到的那个祁家人。”
沈梦寒轻叹一声:“知道了。”
织星宫的线索算是暂时断掉了,不过他倒是不急,在北昭的时候他不好请人去查祁家人。但他在北昭行事何等小心,祁家人却仍旧在景阳原上追了过来。他一定是有自己的消息来源,怕是过不了多久,那人就会出现在金陵城中了。
谢尘烟武功虽然高,如今看来江湖经验却是约等于没有,最近还是要令人看顾好他才是。
还应叫人好好调教调教阿甲他们,虽说他们武功平平,但毕竟出身照月门,待谢尘烟亦是忠心耿耿,是他人所不及的。
冉紫云眼神奇异道:“阿寒,想什么呢,这样入神?”
沈梦寒温声道:“阁中新请了北昭的厨子,姐姐不妨留下来尝一尝。”
冉紫云沉默良久。
池中莲花含苞待放,微风轻拂,摇摇欲坠。
冉紫云道:“阿寒,你当真喜欢北地的口味么?”
阿黄与阿花滚做一团。
两个多月前回来,谢尘烟见到它们这样滚在一处时,简直惊呆了。
沈梦寒默然片刻,想到他一脸震惊,难以置信的样子,方才含着笑意开口道:“习惯了,偶尔尝一尝,也没有什么不好。”
冉紫云看了一眼叫个不停的阿花道:“你这猫,快生了。”
沈梦寒未料到她话题转的这样快,不由得愣了一愣,他未见过狸猫临产,又不知道家中谁会擅长此事,一时间竟然有些手足无措,左右看看,想唤个人过来瞧瞧阿花。
冉紫云道:“我不爱吃北方菜,你自己去罢,我去下城中便走了。”
沈梦寒送冉紫云出了门,着人去寻家中有经验的下人去看顾那花狸猫,谢尘烟得了消息,也拉着良月飞奔着过去看。
冉紫云笑道:“这么宝贝,什么时候给我见见?”
沈梦寒温声道:“姐姐若想见,我现在便唤他过来。”
冉紫云悠然想了半晌,摇摇头道:“算了。”
她容貌极盛,却似含了愁怨。
沈梦寒送走了冉紫云再回来,竟然见到唐成在给花狸接生,谢尘烟和良月围着他,叽叽喳喳地讲个不停。
见他过来,唐成迟疑了一下,想站起来行礼,沈梦寒摆摆手道:“不必。”
他接生的手法颇为熟练,沈梦寒也颇为讶异:“你似是常做此事。”
唐成回道:“回公子,宫中贵人喜养爱宠,我确是常做此事。”
深宫寂寂无聊,养些爱倒是宠不足为奇。
谢尘烟不满他的注意力在旁人身上:“生了四只!两只花的两只橘的!”
唐成道:“还有一只。”
谢尘烟“啊”了一声低头去看,抬头献宝一般道:“这只又花又橘!”
良月在一旁插嘴道:“这叫三花猫。”
谢尘烟想了想,用手指一只一只点道:“大黄二黄,大花二花三花。”
良月“噗”地一声笑出来:“你这名字起得也太敷衍了,阿黄和阿花也就罢了,你的马也叫小花也罢了,怎么新出生的小狸猫也大花二花三花的。”
谢尘烟奇道:“不好么?”
良月道:“后厨那边也有几只猫,我们改日去数数看,阁中到底能排到几花。”
唐成扫了沈梦寒一眼,见他面上并无不虞之色,也插嘴道:“那边只有一只花的,两岁了,厨娘叫它花花。”
谢尘烟猛然想起一件事来:“小花五岁了,它才是年纪最大的。”
他若有所思地伸手戳了戳大花,阿黄立刻弓起了身子,冲他不满地叫嚷起来。
唐成忙道:“它刚刚受了惊吓,莫再惊到它。”
谢尘烟刚想讲给小花和大花换个名字,见到阿黄这个样子,悻悻地收回手指道:“算了。”
沈梦寒笑道:“这些名字也没什么不好,容易记。”
沈梦寒陪他们站了一会儿便走了,谢尘烟关心那几只新生的小猫,应了一声,头都未抬一抬。
良月见沈梦寒走了才吐了吐舌头,对谢尘烟道:“我看你改名叫谢谢好了,多好记。”
谢尘烟自然接口道:“那你叫良良好了。”
他觉得良良有些拗口,于是又改口道:“算了,还是叫月月罢。”
良月伸手打他:“我多好听的名字,被你叫得乱七八糟的。”
从挽翠阁到抱寒轩要绕过那一片池塘,沈梦寒走到池塘对面,便见他们少男少女,在初夏的日光下吵吵嚷嚷打打闹闹成一片,隔着一池烟波,也听得出那种语气中雀跃与欢快,如盛夏的蝉鸣与巨木苍翠的枝桠,和谐相生于凌空之木,带着晨露薄雾的清越。
他立在池边,隔着满池未放的的莲花遥遥相望,脚下石阶边是谢尘烟种下的无名草药,枯枝残叶,似乎无缘这热烈的夏日。
他轻抚着腕间的浅浅血痕,似是能从中汲取安慰。息旋悄无声息地靠近,低声道:“公子,庶人沈玠在袁州遇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