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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前尘旧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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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了之前前往苗疆,险些失了联络一事,沈梦寒嘱咐谢尘烟每到了一座大城便要写信给他,送到城中最大的妓馆。
如今谢尘烟每日里最高兴的时候便是在宿头给沈梦寒写信,他一写起来便没完没了,从晨间何时起,早饭吃了什么,中饭吃了什么,晚间吃了什么,再到今日行过了多少地方,花掉多少银子,阿甲阿乙阿丙阿丁阿戊又做了什么事无巨细。
写过了自己又开始问沈梦寒:今日是某年某月某日,下雨了么?你今日何时起?昨日何时歇?一日间吃了什么?有无出门走动?今日又在哪一处理事?身子可还冷?药按时服了么?有无叫唐成、息旋或是缪知广进你的寝殿?
他写到这里便有些气恼,力气大了些,纸书都被划下了印子:今日又是谁服侍你沐浴?梅花开了几枝?阿花和阿黄胖了还是瘦了?
刚想折上书信,忽而想到他出发的时候良月染了风寒,好长一段日子未到沈梦寒寝殿当值了,又展开信纸写道:良月的病好些了么?
本想再关心一下同僚,可是又实在没有别的话可问,谢尘烟提着笔想了一想,直至几滴墨渍不小心滴到纸面上也未想出别的话来,索性一笔带过,合了信了事。
沈梦寒根本不会给他回信,但谢尘烟还是想要写下来问他,待到他回了隐阁,还要将自己的信取出来,将他一路上挂念着的事一桩桩地问过了才好。
叶端端第一日收到这份巨幅的书信简直惊呆了,直以为是隐阁之中出了什么事,谁料到沈梦寒一展信,眸中便带了些笑意,懒懒地倚在矮榻上,似是那书信是什么话本闲书,一边看一边笑。
叶端端奇道:“谁的信?你能笑成这个样子?”
沈梦寒也不隐瞒,展给她看:“小烟的信。谢尘烟。”
叶端端柳眉一蹙:“谢明钊与谢柔的那个孽子?”
沈梦寒笑意微敛:“姐姐别这样讲他。”
叶端端皱眉道:“你还真的准备留他在身边?”
沈梦寒道:“他心思单纯,你见过便知晓了。”
叶端端冷道:“我不想见他,我只见过差点被他打死的你。”
沈梦寒揉揉眉间道:“多少年前的事了,你还总记着。”
叶端端道:“他爹娘都是疯子,他也是个疯子。多少年都不会好。”
沈梦寒轻叹一声道:“他如今好好的,还未到那一步。”
叶端端冷道:“是,公子隐宅心仁厚,尤能以德服人。可是五年前谢尘烟失控,你被他所伤,在榻上养了足足三个月的伤,我和阮纱将你从鬼门关拉回来,那滋味你懂么?”
沈梦寒低声道:“他不是有意。”
五年前,沈梦寒接手武林盟,第一次知晓被圈禁在塞外的谢尘烟,执意要去塞外看一眼。
或许,他那时还想过要放谢尘烟自由。
毕竟一个一出生便被圈禁的孩子,何其无辜。
结果……
那是他身上的旧年月色第一次发作,凶险无比。
而当年他在武林盟之中地位尚不稳,燕帝宁可他死在北昭,好能有一个发兵北上,名正言顺的借口。
叶端端眼中含泪:“你轻飘飘便揭过去了,如今又要留他在你身边,你教我如何放下心来?”
沈梦寒低声重复道:“他不是有意。再说,我如今身边有息旋,你还不放心么。”
叶端端道:“是,他不是有意。你是年纪小,未见过。谢柔从前温柔和顺,江湖之中何人不称道,又与纪朝青梅竹马,郎才女貌,谁人不艳羡。”
她拭一把泪道:“可是纪朝一死,她便疯了,甚至还与亲生兄长生出了谢尘烟这个孽障来。”
“可是谢尘烟无辜,姐姐不应因父母之过便给小烟定罪。”沈梦寒沉声道:“更何况他一出生便被武林盟圈禁,整整一十六年,还不够么?”
叶端端转身盯着他道:“你同我讲这话,不心虚么?你今日这个样子,全拜谢尘烟所赐。”
沈梦寒温声道:“端端姐,旧年月色是燕帝所赐,尘寰是我向昭帝所求。你明明知道,我当日不被谢尘烟所伤,他日被他人所伤也会是同样的结果。所得皆我应得,与谢尘烟无尤。”
北地春寒料峭,他身上裹的严实,松了一截袖口,将那道细细的血线示意给叶端端看:“我不会由他为祸武林,若是有一天我死了,我会带他一起走。”
叶端端死死地盯着那道红线,泪水滚滚而落:“阿寒,为了一个谢尘烟,你对得起我们这些扶养你长大、真心待你的人么?”
沈梦寒闭了闭眼,过了半晌方才柔声道:“端端姐,我五年前第一次见他,便觉得他像我。”
“我们生来便是原罪,都被困在牢笼中。”他失笑着摇摇头:“我痛苦,是因为我懂得。他那时还不懂得痛苦,我希望他永远不要懂。”
他轻轻揽了一下叶端端:“我待他,就如同你与冉姐姐待我,看他天真纯粹,日日里过得开心又肆意,便觉得自己也被拯救了一般。”
他恳切道:“端端姐,从前的事,求你不要再告诉冉姐姐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又何必徒惹她伤心呢。”
冉紫云与叶端端不同,若是她知道了,怕是沈梦寒也留不得谢尘烟在他身边。
他又低声道:“再说,如今的我,也不是五年前的我了。”
五年前他不敢将谢尘烟带在身边,如今却有了这个底气。
他轻轻抚弄着手腕上的细线,那道细细的血线与其他地方的皮肤无异,他却觉得有热意自那处升腾。
不止是年纪、权势给他的底气。
更是对他无限依恋,又无比信任的谢尘烟,给了他这个底气。
叶端端冷哼一声道:“是,五年前你还能跑能跳,还能一时兴起便去塞外探看谢柔与谢尘烟。”
沈梦寒笑道:“现在也能。”
叶端端盯着他道:“我不会多嘴,但你心里要有个数,莫再做令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还有,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原谅他的,还好你以后是不会再来北昭了,别叫他出现在我眼前,徒惹我生气。”
她正在气头上,沈梦寒也不与她争,当年他前往塞外,周潜等人因是南燕客卿,都未能随行,身边也只有叶端端与阮纱,因而也将她们吓得不轻,她们对谢尘烟介怀,也并非无故而起。
沈梦寒叫人进了水,做小伏低,亲自给她拭了面,温声道:“姐姐莫气,不见便不见便是。”
叶端端自顾自补了妆,冷哼一声,又忍不住数落道:“你也不能怪我揪着这一点不放,阿寒,你心太软,从前你在北昭过的是什么日子,五年前初初接手武林盟,日子刚刚能好过一点点,便想着要去拯救苍生,结果你连一个小小的谢尘烟都拯救不了,还差点将自己也搭进去。”
沈梦寒乖乖听训,应道:“是,我知错了。”
叶端端弹了他一下道:“知错便要改,哪能一错再错呢。”
沈梦寒与她亲近,又忍不住争辩道:“这世道也没那样的坏。”
叶端端手一顿,转而道:“阿寒,你还能讲出这样的话,岂不是太过天真了?”
沈梦寒揽着她,低声道:“端端姐,若是有一天,南燕与北昭真的交战,你便不认我与冉姐姐了么?”
南燕刺杀杨进,便是准备与北昭正式决裂了,杨进乃北昭如今最负盛名的将领,他若死,北昭必定元气大伤。
这也是除去忌惮沈梦寒,燕帝何以愿意以北昭武林盟换取杨进一命。
叶端端一摔手上的簪花,气恼道:“当然不!”
沈梦寒道:“既如此,那这世道也便算不得坏。”
叶端端一晌无言。
沈梦寒抬头笑道:“情意尚在,便都还值得救上一救。”
安抚好了叶端端,沈梦寒方才展开那叠厚厚的书信,见字如面,谢尘烟的字犹如他的人,一个个都圆滚滚的,似极了他年幼时冉紫云带他去毗卢寺里见过的一个又一个的石墩小弥勒。
脸上的情绪不加掩饰,纸书上的字也带着落笔之人时起时落的心情。
沈梦寒带着微笑看到了最后,笑容渐渐凝结在唇角。
那笔尖的欲言又止,欲说还休,像极了少年心事。
谢尘烟在洛城明远楼中收到了沈梦寒留给他的书信。
他兴冲冲坐下来,叫了一壶茶,又拭净了手,方才小心去拆那封印。
一旁的娘子们调笑道:“哟,这是谁家小娘子的信?用不用姐姐们替你焚了香沐了浴,再来小心展读啊?”
谢尘烟正色道:“是我哥哥的信。”
“兄长的家信还这样郑重。”身旁的娘子“啧”了一声,只当他是哪个簪缨大族出来的、教导严苛的子弟,也不再调戏他,掉头走了。
谢尘烟兴冲冲地展了信,小脸立时垮了下来,这信甚至都不是沈梦寒亲手写的,不过是将杨进此次前往封狼祠设祭的路线、行程,以及随行人员告知于他,后面还附了一本杨进所习的刀谱,叫他仔细研读。
谢尘烟随手将那信和刀谱分别丢给了阿甲阿乙,悻悻然道:“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