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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无名河上的幽怨公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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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我就适应了图书馆管理员的角色——或者更引以为豪地说,作为壁戈公益图书馆唯一的在职员工,我也是当然的图书馆馆长。
馆长,也是勒马镇我身处的这个小团体内部对我的绰号。这一小撮从不同地方来到这里的人们,放弃各自纸醉金迷或安稳自在的生活,一路风尘仆仆,来到无名河边的无名小镇。他们心怀各种目的,有的如大武生把漂泊当成宿命,有的期待在勒马镇的旅游事业发展中攫取第一桶金,也有的一腔热血,把带领本地人脱离贫困视为己任。
“人各有志,理想坚定也好,心怀鬼胎也罢,都能在这里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大武生总结道。
我不由赞叹粗线条如大武生,也能生出如此精辟的人生感悟。物质贫乏使人精神开阔,对着荒漠谁都能吟出几首诗。
自己又不禁嫉妒起边塞诗人,他们因为各种原因,侥幸或不幸地获得了戍守边疆的机会,也因此用完了所有描述边境生活的好句子,从而留下赫赫声名,可谓占尽历史的便宜。而在这个交通便捷的时代,我们词穷墨尽,总有千万佳句脱口成章,也无法挣脱古人留下的范式框架。
每天早上8点半,图书馆必须开馆迎客。在此之前,如果我愿意,可以跑到风非沙庄园,吃他们给员工准备的早点,既有本土风味,也照顾了不同籍贯人们的口味。当然,也可以一个囫囵觉睡到开馆时刻。
中午有一个小时午休时间,大武生或者风非沙的义工会给我带来民宿在当地聘请的大厨制作的便当。有时我也会到镇上晃晃,冷落小镇鞍马稀,晃了几趟就把周边环境摸了个透,一所中学,一所小学,一家邮政所,两家以面点为主的小吃店,一家只在夜间营业的大排档,若干家正在装修迎接预期中游客潮的酒店,试图掩盖曾经的产业支柱汽修店的邋遢。
与风非沙来来往往都是客的繁荣场面相比,因为各种因素,图书馆并没有如预期进度那样,被打造为向公众开放的历史游览点,从而对接游客资源,实现大武生们在荒漠发展大文旅的心愿。从我的视角看来,自然是乐得清静自在,而不必在导游和图书管理员的双重角色中作艰难的选择。
在某种程度上,以公益的名义在勒马镇兴建图书馆,也确实实现了为当地民众服务的初衷。每周固定两天时间,近处中学的语文课老师会带两班学生来上阅读课,就是任由学生挑选自己喜欢读的书。这构成了图书馆最主要的客流,也是其设立获得当地政府支持,而近乎无偿地将闲置的勒马书院拨付给发起人的主要原因。
哪怕学生来的时候,我也无需过度操心,维持秩序、推荐书单之类的核心事务,自然有任课教师操持,我的职责就是在两个课时的时间里做好服务工作。比如,登记学生想要外借的书(尽管本馆不对公众开放外借,但学生是个例外,每人同时可以借阅2本,限期两星期,这进一步承认本馆扮演学校图书馆功能的性质),再如,允许学生在后院我的私人厕所里解决“三急”。
其余时间,图书馆便处于稳定的低谷运转状态。偶尔会有政府官员前来视察这个公益项目的运营情况,有时还带领外地的客人,作为当地文化建设的成果之一。至今为止,他们没有表露出直接干预图书馆运营的想法。这可能立项之时双方就谈妥的条件,也可能是某位主持大局的人物对文化事业的宽容,这为我的工作创造了最大的自由。
除了先期购置的8000册藏书,基金会每半年会拨付一笔数千元的运营资金,主要用于购买新书,也可以用于应付日常开销,也不必繁琐的发票和报销程序,我列举具体名目即可。在我的任期内,自己几乎是掌握这笔资金用途唯一一人,买什么书决定权完全在我,本该扮演监督人角色的大武生早就不闻不问。
渐渐地,图书馆也积累了来自政府、教育机构等本地贤达人士的固定读者群,而不至于完全沦为功能单一的学生图书馆。此类读者总量不多,维持在十多名左右,却丰富着外界对图书馆的需求,我也可以从与他们的接触中,听取必要的改进建议。
就阅读事务而言,作为管理员,我深知自己最好不要试图干涉读者的选择。但是,作为服务项目之一,无妨每星期在服务台旁边的小黑板上,更新以我的偏好所推荐的新书。按照原本的想法,这块小黑板也可以发挥读者交流的功能,读者随时可以在上面留下只言片语,评价我这档子差事的优劣,但目前为止只是我一个人的自吟自唱。
无趣的时候,我便跟小人聊天,到了勒马镇以后,我便觉得小人并不十分讨厌。想来,小人也跟我一样百无聊赖。每当我想要和他说话的时候,他就会从弯弯绕绕的脑回路里爬出来,好像就要刺破我的头皮,这种“随叫随到”的姿态很难让人愉悦。
对话往往是这样开始的:“说真的,你真没考虑过卷铺盖走人,回去吃啥有啥,吃嘛嘛香。”
它始终没有放弃劝服我的努力。
“老兄,我压根就没带铺盖来。”我反唇相讥。
“人类告别阅读的开始,就是给阅读创造各种各样的仪式感。”他说。
“仪式感是我,但这座图书馆没有丝毫仪式感。”我不否认我从事目前这项工作来自于某种小布尔乔亚病症的暴发,但现在看来,结果并不算差。
“你见过图书馆之神吗?”小人突兀地扭转了话题。
“在现代公共图书馆这样无神论的高地,哪里还有什么神?”我不知道小人想说什么。
“在你们人类先知的经验中,凡有井水处,皆有神灵。看家护院有门神,厨房有灶神,大小号有厕神,就连床第之事也有好几位神仙掌管呢!”小人引经据典的功夫,我倒是不得不佩服。
“那你说的图书馆之神到底是什么?”
“话说盘古开天辟地之时,天上多出了一块泥巴……”
“去去去……”我喝止它的胡诌。
“总之,当图书馆之神出现的时候,你一定会感觉到的。”小人为捉弄我的游戏感到洋洋得意,露出得意忘形的神色。
本图书馆的神仙什么时候显灵不知道,但我确实在后院充当杂物间的西厢房(前面说过,东厢房是我的住所)里找到若干有趣的物件,主要是勒马书院时代遗留下来的老器物,说它们是古董,大概也毫不为过。
一件是大概旧式书院、私塾常见的孔子牌位,榉木基底,插入上圆下方、底部略微缩紧的木牌,上书“至圣先师孔子神位”几个楷书大字。尽管时隔约有近百年,但墨色并未消淡几分,而越发显得文字遒劲有力。仅仅就这一点而言,当年创办勒马书院的当是高人,能够在漫长的历史中,留下什么外力无法摧残的实体。
另一类无法忽视的遗物,则是书院时代遗留的少量藏书,它们齐齐整整地码放在厢房一侧书架的其中一层,现在无疑属于市场估价不低的古董书了。从藏书的品类看,书院的主人也不像面对外来变化一无所动的冬烘先生,除了私塾常有的经史子集,有魏源的《海国图志》,有康有为的《新学伪经考》,还有几本不知名的鸳鸯蝴蝶派作者的小说,恐怕现在早已绝版。
文化馆的工作人员过来检查时特别交代,这些藏书属于国有资产,任何人不得动用,他用警惕而怀疑的眼睛对着我说。我唯唯诺诺,却私下怀疑这些珍贵的藏书有没有人编辑造册,在动荡不宁的时代又逸失了多少,又有多少被先前的管理人员私下侵占——文化和文明常常在各自的尺度上此消彼长。不管如何,看守它们的光荣使命落到了我头上,我就要对此负起责任。
还有一件藏品令我无法释怀。那是一幅约莫晚清到民国初年的卷轴画,藏在尘封已久的木柜抽屉中,一次我尝试整理书院藏书的时候,偶然发现了它。
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卷轴,发现是一幅工笔手法精心雕琢的女子肖像画,在那个摄影术逐渐成为时髦的年代,还这么认真地替人画肖像的画师恐怕已是稀有。有些人计较当下的名利,而总有一些人给后世留下伟大的珍宝,画师对待一点一线的诚意,配得上后代人的尊敬和纪念。遗憾的是,我搜寻良久,没有找到任何署名,哪怕是一个字。
这是一幅半身像,画中女子大约二十岁上下,样貌清瘦,肤色白皙,可以想象是久居闺阁的原因,但单频肖像本身看不出是否出嫁。她扎一条长辫,穿着一件绛红色刺绣长袍,袖口露出小半截胳膊,当然还有那双显然未经劳动摧残的纤手。以女子精致的服饰及其婀娜身段,极有可能出身于当地寥寥无几的高门大户。
画师以人物侧面构图,画上的女子因而微微转过头,清冷地凝视着每一个欣赏这幅肖像画的人物,包括一百年以后的我。她的鼻梁高耸,艳红的唇色与略显苍白的面部形成强烈反差,很可能带有此地并不罕见的西域血统。我相信每一个看过一幅画的人,都不会遗忘那双若隐若现含着泪光的眼睛,有一点神伤,也露出一点企求。
当然,初来乍到的我,只能把一切疑问停留在脑海里,没有资源也没有突破口考证其具体身份。不知道出于什么自己也不愿意承认的隐秘心态,我自始至终就没打算跟大武生和任何一个在当地结交的朋友询问这幅画的来历。
回过头来想,很反常的是,大武生等人也从来没有提起过这幅珍贵肖像的存在。而当时的我,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这个事实,自己宁愿把对画中女子的猜想埋在心里,任其生根发芽,野蛮生长,最后慢慢烂掉。
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无名河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