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夫君小可怜 ...
-
叶程雪从小就熟悉挨骂。
他自幼早慧,撞破父亲和丫鬟勾勾搭搭,总是面上不动声色,私下里跟小娘通风报信,惹得父亲大骂他白眼儿狼,不孝子。
小娘是他的姨娘,是母亲的妹妹,过门后生不出孩子,母亲看他嫌烦,就把他交给小娘教养,小娘性情泼辣耿介,爱玩爱闹,对叶程雪却是好的,会关心他长高了没,给他送热饭热菜,还会给他做衣服。
可小娘也骂过他,十二岁那年,西华园传出消息,母亲生了急病,叶程雪想起先生给他讲过王祥冬卧冰求鲤的故事,时人讲究凡事心诚则灵,他便去祠堂跪着求了三天三夜,后来母亲病好了,姨娘拿细竹条在南苑打他,骂他吃里爬外,不识好歹。
母亲和大哥,那就不消说了,十五岁之前,叶程雪听的那些浑话和挖苦,够他回味一生了。
后来,十八岁再考,殿试题名榜眼,寒玉台阶上跪了半个时辰,叶程雪站着进考场,却是让人扶着回去的,从那以后,他是个病痨鬼,废人,短命官的事情就传遍了整个帝都,还有人送他诨名,弱柳扶风叶程雪叶大人。
如今入朝为官,做了天子近臣,一年年开始展露锋芒,办过几桩案,杀过一些人之后,花样儿又变了,开始说他夜叉脸,活死人,阎王再世。
今夜,是他的新夫人头一回骂他,为的却是他割伤了自己,这是种说不出的滋味,很微妙。
“手拿来,”唐蘅皱眉看他一眼,她的眼睛很圆,出神的时候,显得有些无辜,此刻染上神彩,又觉得亮的惊人。
陛下给他选的这个妻子,美得并不妖艳,清丽脱俗,一举一动都透着少女的灵动,怎么看,都不是他这样的病秧子配得上的。
若是,她是为了跟自己和离才这样温顺讨好,等风头过了,就放她去吧。
“拿来呀,怎么又发呆?”唐蘅拉过他那截犹自滴血的手腕,细细拿药涂上了。
“你……吹什么?”
“呃,这个叫呼呼,”唐蘅拿手指轻轻抚过他的伤口,小嘴撅的溜圆往上吹气,吹罢一本正经地道:“二爷不懂了吧,呼呼,伤口就不疼了。”
叶程雪抽出手,背过身,生硬道:“行了,睡吧。”
其实都折腾到这个时候了,闭上眼天就亮了。
唐蘅以前从来不知道,古代人卯时上朝,五更天就要起床,换算过来就是三点多。
第二天早上,天还黑着,估摸着鸡都没打鸣,她的相公就已经摸索着起来穿衣,准备吃早饭上朝了。她睡得好梦正酣,迷迷糊糊间抓住叶程雪的手,小声嘟囔了几个字。
“什么?”
叶程雪俯下身去。
“小笼包,豆腐脑,油条……”
他听见女人绵绵软软的声音,说的似乎是些他没听过的新奇吃食。
叶程雪想起那碗粥,轻轻拨开她的手。
临走时,看见她那三十几箱堆在角落里的嫁妆箱子,叶程雪特地吩咐了小安,叫他找人将东西锁到库房里去,务必妥善看管。
小娘说过,这是一个后宅女人安生立命的所有了,旁的他不担心,他是‘离经叛道’的二公子,叶府里人人避着他走,只是怕大房那蠢货来纠缠,吓到这么个看起来柔柔弱弱的女人。
唐蘅没有睡到自然醒,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个自称刘妈妈的进来验收成果,清心就把她从被窝里拖出来,沐浴更衣,梳妆打扮,对着镜子把眉描了又描,唇点了又点。
一回头,屋子里已经稀稀落落跪着四个丫头,两个婆子,一个个都安静得很,见她起身,面无表情地道了个喜,便再无话。
这几个丫头原都系各房挑着送到南苑来的,为的是和叶程雪缓和关系,顺便打听他这里的风吹草动。
样貌自然是一等一的清秀,来的时候都是心高气傲,势要混个通房甚至侍妾出人头地,待久了却一个个都心如死灰,因这屋里唯一的那个男人,日日都是沉默寡言,冷若冰霜,他从来看不见院里添了哪些人,又走了哪些人,她们讨好他,他漠然接受,疏怠他,他也从不恼怒,在这院子里当差,虽不必担心被主人苛责,亦看不到一点儿希望。
现在来了个如花似玉,娇艳欲滴的二奶奶,日子更没有尽头了。
因此唐蘅只看了一眼,就惊奇地发现,南苑全部人,竟都和叶程雪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
她赶紧散了道喜钱,让他们统统去忙。
“姑娘真美,”清心给她插上一支玉簪,将一头青丝尽挽起来,今天第一天拜见婆母,不宜浓妆艳抹。
“该改口叫二奶奶了,”刘妈妈不咸不淡地提醒一声。
唐蘅有些尴尬,她对着铜镜仔细照照,发觉原主这副样貌,和叶程雪那样的大美人相比,充其量就是块小家碧玉,清心这么夸她,实在有九成要算作主仆之间虚伪的捧场。
“我不美,以后别这么说了。”
“为何?”
唐蘅捂住眼睛:“要脸。”
“可是姑…二奶奶不是最喜欢被夸好看的吗?”
“现在不一样了,从今天起,我希望你,夸我聪慧。”
清心一脸懵逼。
作为有智慧的现代灵魂,屈居在一个炮灰女配壳子里的唐蘅想通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穿书就穿书,也许上天就是觉得她能堪大任,才让她来到这里,改变神仙男二的悲惨命运。
现在,她这个智慧女子,要首次直面困扰中国人三千年的亘古难题——婆媳关系了。
雪已经停了,北风刮着,今天是个阴天。
唐蘅回忆起来,她的婆母方氏,在小说里是个奇女子,平生最爱欺软怕硬。
她嫁到叶家来,生了两个儿子,大儿子头年生的,那时夫妻二人好的蜜里调油。怀叶程雪的时候就不行了,公公背着她在外面弄了好几房侍妾,她总觉得是叶程雪的错,来的不是时候,把自己的妹妹塞进相公房中争宠,后来叶程雪出生,她的荣宠却再也回不去了。
她厌恶叶程雪,从小便不和他亲,后来叶程雪长大了,看她也似陌生人,她更害怕了,生怕小儿子太出色,宗祠的那帮老东西要偏心他,威胁到大儿子的家产继承权,索性一劳永逸,在叶程雪十五岁那年,伙同大儿子设下弥天大局陷害他。
可惜叶程雪命大,不光没叫他们害死,还再次金榜登科,成了人人惧怕又羡慕的新晋权贵,从此整个叶府,害过他的,冷眼睥睨过他的,没一个再敢往他跟前凑。
十五岁,变故似乎都发生在叶程雪十五岁那年,那时候,叶程秀究竟是遭遇了什么?
唐蘅迫切地想知道这段过往,说来郁闷,原著作者到现在还没写到那段。
恍惚间,已经到了。
“这位妈妈,我们二奶奶来拜见主母了,劳烦您通传一声。”
赵妈妈背伏得很低,回她:“二奶奶您稍等,老奴这就去回禀。”
不多时赵妈妈出来叫她进去,唐蘅深呼一口气,忐忑不安地抬脚迈了进去。
一进去,唐蘅就被震惊了,瞧瞧人家西华园这布置,才真叫一迳抱幽山,居然城市间。
假山,池塘,影壁,竹林,抄手游廊,垂花拱门,窗明几净,高堂素壁,亭台楼阁无不精美别致,雕梁画栋,山石廊桥俱是别出心裁,布局巧妙。
仅她从院子走到正房这一小段路,已然看见十几个丫鬟,叽叽喳喳地朝她望,连那三分观赏用的花圃,都有专门的老妈子在打理。
和这里一比,南苑那间破院子完全成了危房。
这就是刘姥姥进大观园吧,唐蘅心想。
“二奶奶,到了,”赵妈妈在一边喊。
“多谢妈妈,”唐蘅朝清心看了一眼,清心会意,将赵妈妈往旁边牵去,掏出荷包倒了二两碎银子在她手上,赵妈妈却怎么都不肯收,逃也似的告了退。
清心要追,唐蘅说算了,让她在门口候着。
进了门,又是另一番景象。
一屋子全是人,丫鬟,老妈子,贵太太,娇小姐,风流少爷,能凑五六桌麻将了。
主位端坐着一个美妇人,衣着华贵,四十来岁的样子,怀里抱着一只纯白的绣球猫。
她大概就是叶程雪的母亲。
至于左右宾位上的那几个夫人和几位莺莺燕燕,想来该是叶程雪的婶婶,嫂嫂以及一众姊妹,还有一个,看他一眼就知道,当是叶程雪的大哥,长得确实太像了。
唐蘅一进门,底下所有人都变了脸色,统一拿一个如临大敌的表情望着她。
“婆母,”她福了一福:“新媳妇来给婆母请安了,也问诸位亲戚们好,不知你们在此等候多时,媳妇姗姗来迟,还望海涵。”
“不碍事,天冷嘛,”方氏咳嗽一声,说:“来敬茶吧”。
什么也没问,不刁难她,也不假意关心一句,仿佛只是例行公事一般,急着要她快快敬了茶 。
婢女呈上来一杯茶,唐蘅端起来递上去,还没等她说完吉利话,方氏已然接过去喝了,连水温微烫都顾不上。
敬完茶,方氏赏了她一个白玉镯子,唐蘅心道惊险,幸好昨夜她没朝自己下手,否则今日就要败露。
她刚接过镯子,又听方氏指着座下几个妇人小姐一一介绍到谁是谁,最后指着一对坐在她跟前儿的夫妇道:“这两位是你大哥和大嫂。”
说到大哥时,方氏的脸上也挂上了一丝慈爱的笑,语气亦变得温和起来。
唐蘅先是向那些姑嫂妯娌一一问了好,她们便也一脸僵硬地回她声好,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讲,甚至连她的视线都故意躲着。
二房那位的人,他们避都来不及了,讨好不了,便打定主意不再招惹,免得叶程雪又想起来些什么陈年往事,叫人随便敲打敲打,他们手下的铺子就得完蛋一大片。
唐蘅只有尴尬,如芒在背。
轮到大嫂时她顿了顿,韩玉芝生了一副好皮相,明艳动人,可唐蘅却对她没有一点好感,书里这个人心机深沉,没少算计叶程雪。
“大嫂子好。”
韩玉芝朝她点点头,一脸喜气洋洋,送上了今晨头一份热情:“弟妹好,弟妹好福气啊,二弟弟出息,弟妹又出落得如此娴静柔美,以后必能夫妻永睦,举案齐眉。”
也是奇怪,一大家子人,竟然就她对唐蘅还有个笑模样。
“多谢大嫂子。”
再偏头去看大哥,这坐姿,两肩沉到板凳里,大腿翘在二腿上,两手抱胸,一脸不怀好意地在她脸上打量一遍,逡巡一遍,又透视一遍,要多纨绔有多纨绔。
他的样貌并不输叶程雪,甚至可以说是更胜一筹,毕竟有一副健康的身体,肤色红润,面带霞光,唇红齿白,可气质就差了一大截,该怎么说,唐蘅觉得他整个人有点像街头混混,还是那种济济无名的小流氓,算不得个头儿。
“大哥好。”
叶程霜打量了她半天,许是觉得她并没有韩玉芝漂亮,身段儿也不如她玲珑有致,失去了攀比的兴趣,冷哼一声道:“可别,当不起,叶程雪都不把我当大哥,你问的哪门子大哥好?”
方氏立即瞪他一眼,叶程霜撇过头去不说话。
“老二媳妇儿别见怪,霜儿他就是这样的,直来直去,”方氏打起圆场:“他没有恶意的。”
唐蘅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方氏已经开口:“好了,这天寒地冻的,你又是新婚头一天,我便不留你用饭了,快回去歇着吧。我经年茹素礼佛,自有一套作息,你和老二往后也不必来请安了。”
连赐个座都不曾,拐弯抹角地就是在说:快走吧快走吧,你们二房以后也都不要再来了。
唐蘅伏首,道:“是,媳妇告退。”
她前脚刚踏出去,身后原本针落有声的屋子里忽然热闹起来,渐渐传来妇人们热络的交谈声,丫鬟婆子压低了的窃窃私语声,小姑娘们的娇笑声,叶程霜的插科打诨声,最后全化作一阵哄笑,一瞬间,原本全体噤声的一大家子又活了过来。
唐蘅身子僵了一瞬,听了片刻的墙角,摇摇头,叫上清心,往回走。
回到南苑时,小雪又飘了起来。
几个丫鬟在院子里无所事事,唐蘅让她们去前院厨房拿些新鲜食材和佐料回来,她们就应了,问说二爷喜欢吃什么,没有人答出个所以然,再问二爷平日有没有什么忌口的,习惯几时用饭,更是全体噤了声。
二爷,从来是她们上什么吃什么,忙时就让她们放着,用饭时从不用她们在身旁伺候。
谁知道他喜欢吃什么,上山珍海味时是那么个表情,换清粥小菜还是那么个表情,每顿只吃一碗,不多不少从来不变。
无奈,唐蘅只能让她们都先去忙,自己去找了刘妈妈。
据小丫鬟们说,刘妈妈是叶府的老人了,先前本是二爷方小娘的粗使婆子,从二爷小时候就在南苑当差,整个院子也就她能和二爷说得上几句话。
见了刘妈妈,唐蘅委婉地表达了换掉这一批侍女的想法,问她认不认识可靠的人牙子,刘妈妈不置可否,只是劝她问过二爷再行事。
“二爷是不是不喜欢人多?”唐蘅问:“可我瞧这满院子里能用的人真的只您一个,我若不添些人,连二爷的起居都照顾不过来,更遑论操持一个院子。”
刘妈妈不知被她哪句话触动了,不再那么冷淡,回她:“若说贴身丫头,二爷十一二岁时也有那么一个,那是个叫大公子奸污了还要被主母发卖的孩子,二爷看她可怜,要过来留在身边做些点茶研墨的轻松活计,对她算是一等一的好了,可后来,这贱胚子竟是不知感恩的,为了能回去做大公子的通房,偷偷往二爷饭食里下药。”
“幸而是发现得早,捡回小命。依老奴看,二爷不喜欢丫头随侍,怕就是在那时候种下因的。”
唐蘅攥住衣角,问她:“怎么会?就没人管这事儿?”
叶程雪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给他下毒?
刘妈妈摇摇头:“老爷那时候一心都是年轻美人儿,主母又偏爱大公子,小娘去闹过几场,最后被撵出来了。”
唐蘅只能跟她一起叹了口长长的,完全忿忿不平的气。
她一个人在南苑焦躁地走来走去,眼前一会儿是檐上几片青黑的将掉未掉的屋瓦,一会儿是廊前积水的坑洼,一会儿又是墙角几桩飘零的断枝寒梅,唐蘅脑子里蓦然浮现起原书中写叶程雪的一段话。
——东边墙角种花,西边竹林早读,北边小院儿练拳,正中一方石台,那是用作他和自己对弈的。
叶程雪没有玩伴,没有朋友,没有母亲疼爱,也没有父亲管教,他只有个热衷于麻将和赌牌的小娘,每日早出晚归,厮混于各个院子的牌局里头。幼时的叶程雪,就把南苑这方小小的破旧院子当作朋友,他一个人,从七岁到二十七岁,好些人和事都变了,只有这老房子还没变,拿手碰一碰,就能窥见落下的墙灰后头,残缺风蚀的砖石。
就像他这个人一样,外头糊了层漂亮壳子,里面,早就死透了。
唐蘅忽然觉得,叶程雪,真是孤独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