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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楔子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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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昌王十二年春,天子姬信亲率六师征伐犬戎,掳获五位名王,得白鹿,全胜而返。
这次西征本就是为了威慑,使边缘小族不敢轻易反叛,犬戎首领也是识相,进献了一只白鹿以求退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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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王宫,天子内殿。
天子姬信着玄端,衣上无章彩纹饰,面容苍老,周身却隐有王者之气,一双凌厉的眼正端详着笼中的鹿。
那鹿通体雪白,毛皮光滑而有色泽,被关在铜铸的笼里,蜷着身子,因瑟缩而颤颤发抖。
古书载:“天下平,君主仁政爱民、德至鸟兽,则白鹿现,食之,延年益寿。”
饶是他贵为天子,也从未曾见过白鹿。
“王上,可要小人将那鹿捉出来?”粗噶谄媚的声音响起,姬信睨了一旁的侍人一眼,轻轻“嗯”了声。
侍人哈腰,打开笼门,想以声诱白鹿出来,那鹿却不为所动,只警惕地盯着他,侍人无法,只得钻入铜笼,一手从鹿的脖子下穿过,另一手穿过鹿腹,将鹿双手抱了起来。
“王上,竟是只有孕的母鹿!”侍人转身出笼,托着白鹿到姬信面前。
姬信眼中大亮,手指轻轻划过鹿腹,鹿腹轻微起伏,他感受到了小鹿的生命力,“既如此,那便生取鹿胎,熬成鹿胎膏吧,”他桀然一笑“寡人要最新鲜的。”
话音刚落,母鹿突然剧烈挣扎了起来,从侍人手中摔到了地上,仿佛知道自己在劫难逃,它前腿跪地,肚腹几乎抵地,做出臣服的姿态,两行清泪从它湿漉漉的眸里流出。
“王……王上,这鹿似通人性,不若、不若等它腹中小鹿降生再吃?”侍人颤着嗓子说。
“寡人的事,何时轮到你来置喙?!” 姬信突然怒道。
“是、是。”侍人不敢多言,只得下去准备用具。王上已近耳顺之年,鹿胎膏本就是名贵的补药,对补肾壮阳有奇效,何况是白鹿胎,已经到手的滋补佳品,王上又岂会放过。
侍人再度进来的时候,手上端着一个托盘,托盘上端端正正放着一柄青铜小刀,刀柄首端呈扁圆环形。
姬信拿过青铜刀,又唤人来,按住母鹿的四脚和头,使它仰面向上。
锋利的刀刃划开鹿腹的一霎,盈盈微光照着猩红的血,华美异常。
母鹿一声长鸣,声音凄厉。
“真不愧是传说中的白鹿啊。”姬信喃喃说了一句,手上动作不停,让侍人将鹿胎整个取出。
胎衣裹着羊水和小鹿,小鹿通体雪白,光华透过胎衣,如一颗硕大的夜明珠一般,整个殿堂瞬间亮如白昼。
“王上?”侍人早已被眼前景象震慑住,他看着一旁有些错愕的大王,出声道。
“愣着干什么?去给寡人把太师请过来!”姬信揉了揉眉,心下惶惶然。他是天子,就更相信神灵天意之说,这般奇异的景象让他心中惧怕不已。
熙和在阿娘肚子里的时候就有了神识,如今神识晃荡得更加厉害。
有一双糙而壮的手将自己强拉而出,她甫一睁眼,看到的便是男人浑浊贪婪的眼。
熙和用力挣破胎衣,却无力站起,她看到阿娘的鹿角被折断,气息时有时无,剖开的肚腹汨汨地淌着血,她恨极那个拿刀站在一旁的人,恨不能将其千刀万剐,但又无能为力,只得匍匐在地,昂首悲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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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鹿躺在血水中,腹部被剌开一道大口,皮毛却丝毫没有被沾染,依旧泛着光,白得像雪,身形透明仿若快要消失。不远处一只刚出生的同样狼狈的小白鹿,鹿角如豆,无毛而被光华笼罩,正一次次尝试用纤细的腿支撑着站起来,却又一次次跌下。
景墨入殿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番景象。
这两只鹿竟是上古白鹿氏。
上古界,阴阳之气被浊气盘旋绕结成球状,在混沌的世间游荡。混沌初开之时,天地中至阳之气化为神兽太阳烛照,至阴之气化为神兽太阴幽荧,形成日月。万物应运而生,世间有人、神、魔三界,上古氏族受父神之命主宰三界,各司其职。
然而浊气依旧在天地中徘徊,不断吸收三界生灵的邪念,越来越大,有了自己的意识,成为一首三身的巨大浊兽,破坏天地秩序,导致三界大乱,民不聊生。
父神为保三界用尽全部神力,带领上古氏族,将浊兽封印在蛮芜之地的废天墟中,力竭而亡。
千万年过去,轮回更替,上古氏族仅余当初混战中留下固守天地的天柜九凤氏、钟山烛阴氏和上申白鹿氏。
那一段历史实在是太遥远了,如今三界太平,各有其主,三大氏族便清闲了下来,但上古氏族的神力直接承于父神,算得上是三界最尊贵的神祗了,也无人敢对他们不敬。
可现下,本该在上申山的上古氏族竟不知何故在人间天子内殿中奄奄一息。
“王上。”景墨压下心中的讶异,不咸不淡地朝姬信作了个揖。
姬信看着眼前人,他发黑如墨,深邃的眼中似缀着点点星光,一身青色锦衣,下摆绣满九尾凤凰,气质出尘,清贵无双。
姬信用他,却也疑他,十年前,此人几次救国于危难之中,策略惊人,姬信拜他为太师,他不置可否,一年中大多数时间在四处云游,踪迹难寻,最近才回到王都。
十年过去了,姬信已经垂垂老矣,他却依旧如清风朗月般少年风姿,岁月在他身上不曾留下任何痕迹,与十年前初见时分毫无差。姬信只得对他更为尊敬。
“太师,你看这……?”姬信勉力使自己镇定下来,却依旧掩不住声音中的丝丝颤意。
“王上,在下不知你从何处获取这白鹿,但白鹿为神兽,王上此举,实在有违天意。”
姬信闻言,身形不稳,一旁的内侍连忙伸手扶住他。
“那太师可有何方法?”
“王上,白鹿出自上申仙山,不若由在下将其带去?”
“好、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姬信从未听说过上申山,正想发问,但他还未来得及多说什么,就看到母鹿气息飘散,缓缓消失。
景墨从怀里拿出一个白玉瓷瓶,母鹿仅余的一缕魂魄便钻进了瓶中。
地上只余呜咽的小鹿。
姬信一下跌坐在王椅上,由此更加相信景墨不是凡俗之人。
景墨将瓷瓶放入怀中,走到前去蹲下,将雪白的小鹿抱起,触骨冰凉。
“王上,愿世间政治清明,黎明百姓安居乐业。”
景墨转身背对着姬信,丢下这一句轻飘飘的话,就头也不回地迈出殿门。
姬信心下大震,他知晓景墨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否则汝难赎其罪。”
姬信看着景墨清朗俊逸的背影,再反观惊恐跌坐的自己,仿佛那人才是真正的帝王。
时近黄昏,巍巍宫殿笼罩在夕阳之下,似染上一片血红。
景墨看了怀里虚弱的小鹿一眼,小鹿睫毛翕忽,身体不安地动着,他心中微叹,用手轻抚着小鹿的头,道:“不怕,我送你回家。”
话落,他更快地行往上申山。
熙和脑袋昏昏沉沉,她感觉一双修长的手轻柔地抱着自己,鼻尖被一股青松甘香萦绕,低沉悦耳的声音仿似缓解了她内心的苦痛,她努力想睁开眼,却只看见一片青色的衣角,而后再也支撑不住,昏睡了过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她只是想:那个身为白鹿氏帝姬的阿娘,那个当她还是只未成形的小鹿时便会轻轻抚着她说“熙和,你说你是会像我多一点还是像你阿爹多一点”的阿娘,那个开开心心为她准备小衣裳的阿娘……
终究还是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