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间少年》吃点好的

9、第 9 章

　　“爸爸，我这次考试拿了一百分！”
　　陈彦兴冲冲地拿着试卷跑回家，扑进父亲怀里。
　　“不错不错，又是第一名，我们彦彦就是考清华北大的料子。”
　　母亲把锅盖盖上，洗了手边擦围裙边往外走，接过试卷也看了起来，露出笑容：“彦彦太厉害啦，晚上妈妈给你弄了个红烧排骨，咱吃个痛快！”
　　陈彦很兴奋，他接回试卷小心翼翼地把它折起来，但不知怎的，那个100忽然就变了，成了个惨淡的32，还跟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他血液骤然冷了下来，几乎刹那间没了心跳，一寸一寸地抬起头——
　　父亲震怒地甩了他一巴掌。
　　“这种蠢货怎么可能是我的种？！你他妈别以为老子不知道，”父亲喘着粗气咆哮着骂道，“还有你，个烂逼，给我滚！”
　　“那你自己呢？你自己天天不着家，搞得全世界都知道！还骂我丢人，谁更丢人？！”
　　妈妈披头散发地冲了过来，扑过去对父亲拳打脚踢，两人扭打在一起。但她显然占不了优势，很快便被反扭着胳膊摁在地上，嗯嗯呜呜地说些什么。父亲唾沫横飞，揪着母亲的脑袋往地上撞，几声重击后母亲的骂声消失不见。她再无法张牙舞爪了，只是像条死狗般无力地躺在地上。
　　如同世界终于清静了一般，父亲如释重负，起身一把推开陈彦，拉门走了。
　　“妈。”陈彦说。
　　没人理他。她长发盖住脑袋，双腿丑陋地叉开，身体扭曲地烙在地上，好像永远不会醒来。
　　“同学你叫什么名字呀？我叫胡莉莉。”
　　“我叫陈彦。”
　　“是燕子的那个燕吗？”
　　“不是的，我写给你看，陈是这个陈，彦是这么写的……”
　　女孩友好地朝陈彦微笑，清晨的阳光轻柔地覆在她身上，把她的睫毛拉出长而密的阴影，连同鼓起的卧蚕与深陷的酒窝，笑出浓郁的甜味。她凑过来的时候带起一股淡香的风，发尾轻柔地落在陈彦手臂上，扫出一片麻痒触感，又一触即逝。陈彦感到脸颊迅速升温，他不好意思地抬脸朝女孩笑笑，在灿烂晨光中只依稀看到她褐色的双眸闪闪发亮。
　　“是的，就是这个陈彦。他妈是勾引我爸的婊子，还跑到我家去发疯，还好我爸妈没理。劝你离他远点，免得你爸也被他妈盯上。”
　　陈彦失了血色，满脸苍白地抬头，看到雷子轩挡在身前，居高临下的面孔盛满厌恶与嘲讽。
　　他张张嘴想辩解，却不知说些什么。
　　他恍惚地朝身边看去，只看到一堵高墙。那里早已没了什么阳光，更没了什么胡莉莉。
　　“要一起打篮球吗？”
　　陈彦猛然抬头，看到叶凌霄食指顶着旋转的篮球站在自己身前。
　　“好、好啊。”
　　他紧张又笨拙地回答，生怕搞砸了这个珍贵的邀请。然后站起身拍拍裤子，却惊讶地感到触手一片湿黏，闻到自己身上散发的尿骚味，恶臭扑鼻。
　　陈彦马上惊恐了起来，他几乎是乞求地抬眼去看叶凌霄，弓着身子驼着背，以一种卑微的姿态和一双热切的眼。“你别、别……”他结结巴巴地想着措辞，反复准备腹稿却头脑空空，几个音节被扯出来又咽下去，在喉头痛苦地滚动。“别走……”他好不容易把那哽住的词汇吐出来，期待地看着对方，却无可阻止地看到叶凌霄皱皱眉，转身离开。
　　那篮球落在地上，啪一声爆开。
　　陈彦怔在当场，臭味愈发浓郁，蒸腾着翻滚着将他淹没，令他无法呼吸，胸口疼痛，几乎要窒息而死——
　　他恍惚地睁开眼，看到脱落了几片墙皮的天花板。

　　“终于醒啦，感觉好点没？”
　　陈彦呆滞地转动眼珠，模糊看到一张晃动的人脸，想了几秒才如梦方醒：“妈。”
　　“哎。”母亲拎着条毛巾，坐在床边帮他擦净脸上的汗。陈彦昏昏沉沉，刚脱离那个复杂又痛苦的梦，尚未完全平复，只觉得头痛欲裂，脑袋混乱得说不出什么话。
　　“我给你老师打电话请假了，今天好好休息吧。你怎么回事，在学校被人欺负了？一身的伤躺在床上。还好我昨天回得早点，不然真睡到半夜估计人都没了，”她一边拧毛巾一边絮絮叨叨地教训陈彦，“我昨天回来叫你你不答应，一摸你额头，好家伙，我还以为在摸油锅呢！你知道你烧到多少度吗，我差点叫救护车，可把我吓一跳。你到底是跟人打架了还是怎么着了，是不是那个什么叶凌霄带你出去瞎混了？我早跟你说了……”
　　陈彦听不太清她在说些什么，但是不管她说什么他都很爱听。他眼眶发红，冷不丁叫道：
　　“妈。”
　　“哎！还没烧清醒吗，认个妈也认半天。”
　　陈彦感激得几乎流下泪水。他看到她充满精神地坐在自己面前，额角的纱布撕掉了，曾经触目惊心的伤口都愈合得差不多了。她终于没有不理会自己的叫喊，也终于没有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妈。”
　　陈彦笨拙地把手伸出被窝，一拱一拱地挪到母亲身边，朝她张开双臂。
　　“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大了还撒娇呢？”
　　“妈。”
　　陈彦坚持地说，双手朝她抻了抻。
　　“好好好。哎哟，生个病生得人都娇气了，真是拿你没办法。”
　　母亲一边抱怨着一边弯下腰回应了这个拥抱。她的身体填满陈彦空着的臂膀，长发无声地散落，覆在陈彦胸口与耳畔。熟悉的味道刹那间涌来，温暖又柔和地抚过陈彦鼻腔，如一席晒得发软的被褥，深深地将他包裹起来。
　　陈彦安心地闭上双眼。

　　等到恢复得差不多，终于能回学校去上课的时候，已是一周之后了。
　　陈彦咳嗽着走进教室，避开正在打闹的同学，忽然一愣，停下脚步，看到自己的座位上竟坐着刘冲。
　　他茫然地盯着对方，不太明白发生了什么。
　　“啊啊啊！离我远点，你臭死了！”
　　刘冲一声大喊，震得整个教室都寂静了片刻，所有人齐刷刷转过头来看他。
　　陈彦下意识后退几步，磕在另一个女生的桌角上。
　　“老师前天调座位了，你现在坐在那里。”那个女生好心地开口解释，朝身后遥遥一指。陈彦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看到一张孤零零的桌子挨在垃圾桶旁边，上面散乱地扔了几张试卷和两个本子。
　　“哦，谢谢。”他低声应了，匆忙朝那张桌子走去，想逃开其他人无声的目光。
　　但他失败了。就在他拉开椅子即将落座的刹那，刘冲的声音洪亮地响彻整个教室：
　　“他上个星期掉到小便池里去了，特别臭！大家离他远一点，不然会被熏死！”
　　如水滴入热油一般，整个教室瞬间响起成片的私语和哄笑，雷子轩笑着拍拍刘冲的肩膀，故意捂住鼻子问：“是那个尿尿的池子吗？我说刚刚怎么一股骚味。”
　　有女生嚷嚷“讨厌啦不要说了，好恶心”，雷子轩便转过头去跟她嬉笑着道歉。刘冲看陈彦还是杵在原地，便朝他扮了个鬼脸，夸张地捏住鼻子扭出一副苦相。
　　陈彦收回目光，将桌上的试卷一张张收好叠起来，夹在作业本里。他将椅子旁扔作一堆的扫把捡起来摆好，又把掉出来的垃圾重新塞进垃圾桶，这才安静地坐到座位上。前桌的男生回头看了他一眼，把椅子缩得远远的，皱眉朝同桌抱怨“本来垃圾桶就够难闻了，还来个他”，两人便凑到一处聊起天来，说话时余光还偶尔扫一扫陈彦。
　　陈彦强迫自己不去理会他们，手指颤抖着翻开书：“像梦中飘过/一枝丁香的……小便池……这篇课文叫《记念刘和珍君》，讲述了在“三·一八”惨案中遇害……他真的很臭……夏衍的《包身工》属于报告文学佳作……大家离他远点！……”
　　闹哄哄的教室里，满身冷汗的陈彦神经质地揪起自己的袖管，凑在鼻尖一遍一遍地闻。

　　他彻底被孤立了。
　　虽说从前的境况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今天格外糟糕。陈彦如同一个带了什么传染病的病人一般，走到哪里人群都自动散开。他们不约而同地抬手捂鼻，压低声音讨论自己千真万确闻到了恶臭的尿骚味。
　　所有的侮辱在他走进厕所的刹那达到了顶峰。
　　刘冲指着小便池笑嘻嘻地问他“你还记得这个吗”，“当然记得了”其他男生不怀好意地回答。而当他缩在角落里解开裤子想方便一下时，冷不丁被人从背后猛地一推。陈彦惊恐地双手扶住墙维持平衡，裤子便滑到了膝盖。他眼里满是恐惧的愤怒，下意识扭头看去，只看到他们一哄而散的背影。
　　陈彦便学乖了，课间操故意等到教室里人都走光了，才远远落在班级队伍的后面，走进操场。
　　做完操后，他又找了个不起眼的花坛坐着，低头抠着手指，耐心等待人潮涌过。
　　“听说你一周没来学校了，是生病了吗？”
　　李畅凑过来挨着陈彦坐下，倒把后者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想离开。
　　“跑什么啊你，老子身体倍棒，传染不了的。”
　　李畅豪迈地把陈彦脖子一勾，整个人便又贴了过来。陈彦挣也挣不开，只得解释说自己身上很臭。
　　“臭吗？没觉得啊。”
　　李畅抽动鼻子，狗一般在陈彦脖颈处嗅来嗅去。这般亲密的动作立刻让陈彦不适应地撇开了头，从脸颊一路红到脖颈。“你别这样……”陈彦挣扎着说，他这副羞臊不适的模样却引得李畅愈发起了逗弄的心思，扑到他身上抱着他闻，边闻边道：“这不是挺香的吗，你比女孩子还好闻啊，来来来，小乖乖，给爷笑一个！”
　　说罢被叶凌霄一脚踹翻在地。
　　陈彦愣愣地抬头，与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的叶凌霄对视。
　　“看个屁看。”叶凌霄干咳一声，率先扭过脸，把狼狈地摔了半身泥的李畅从地上拉起来。
　　“老大你这也太凶了吧，不是你让我过来问……唔唔唔！”
　　叶凌霄出手如电，头也不回便准确地捂住了李畅的嘴。
　　“所以你就是生病了才没来上课的？”
　　陈彦点点头。
　　“什么病这么严重？”
　　“发烧了。”
　　“好端端的怎么发烧了，踹被子了？”
　　“不是，冲了凉水澡所以着凉了。”
　　“你脑子有病吗这种天气冲冷水，嫌命长？”
　　叶凌霄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臭骂，陈彦不住点头挨骂，却抑制不住地朝叶凌霄笑了起来。
　　“笑个屁，脸皮真够厚的。”
　　“你终于肯理我了。”
　　陈彦话一出口，两个人便一同静了。他们在彼此的眼睛里看到对方的倒影，谁都没有作声。而挣扎了半天的李畅终于千辛万苦地弄开了叶凌霄的手，甫一呼吸到自由的空气就张开嘴大声叭叭叭：“你俩之前是不是闹别扭了？弟你别伤心，老大其实一直在注意……”
　　“闭嘴！”
　　叶凌霄高冷的表情裂了一道缝，惊天动地一声咆哮，一脚将李畅踹出八丈远，又追上去揪着他衣领一路提着走了，留陈彦一个人呆在原地咀嚼李畅说的几句话。于是操场上人都走得干干净净，陈彦才起身拍拍裤子迈开腿。他扬起脸迎接明媚的阳光与和煦的风，在一片草香里自顾自笑得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