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Chapter 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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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的情绪来势汹汹。
人就是这么反复无常。
几分钟之前，我勇敢无畏，或者说随波逐流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安排。反正留在岛上是死，被人鱼这凶猛的野兽带走也有可能是死。在坐着等死和死前稍稍挣扎一下这两个选择间，我把砝码压到了后者上，至少，它现在看起来没有要杀死我的想法，不是吗？
但是，现在我不知道这个选择到底是对是错了。
也许对老鼠而言，直接被咬死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总好过被贪玩的猫戏耍得精疲力尽后再奔赴死亡。钝刀子砍人是一种折磨，直截了当的斩首某种意义上却是一种仁慈。
——不，我的比喻不对。
我不是老鼠，人鱼也不是猫。
它不是故意戏弄我……虽然我的确被折腾得像我例子里的可怜老鼠一样精疲力尽。
人鱼……算了，我还是称呼它大个子吧。我不了解人鱼这个群体，只能拿大个子这个人鱼中的个体来描述。
大个子显然不太喜欢一直停留在海面附近。这点从其他人鱼身上也能推断出来，这些神秘的动物一直神出鬼没，行踪莫测，几乎不会大咧咧地在海面上行动。
——也许这也是人鱼一直没被人类发现的原因之一吧。
我也一直没弄清楚人鱼的生理构造。如果说人鱼是哺乳动物，那他们必定要像鲸或者海豚一样上浮海面换气。但是，它有鳃，虽然看起来很小也很隐蔽，放到人类身上，那应该是在耳后到下颌骨那个区域，大个子那儿有一条很细的缝，偶尔会微微翕动，就像非常谨慎的贝类的开合一样——这显然不是一个哺乳动物应该有的器官。
如果它在生理上确实是一条鱼，那么一直待在深海，不需要忧虑缺氧似乎也说得通。
总之，这可能永远是个谜题了。
大个子的尾部在水中的摆动正是像海豚那样。
一根长且结实的脊椎连结它人型的上身和下身粗壮的鱼尾，使它每一次尾部的上下摆动都充满了原始的力量，给予它在海中自由行动所需的巨大推力和爆发力。人鱼巨大的尾部可以提供一定支撑，就像大个子当时像熊一样立起来把我抛到树枝上一样，但它们是绝没办法向海蛇一样扭动行进的，这完全违背了它们的生理构造。
大个子在海中游动的姿势相当矫健，它从头到尾绷成一条流线型的线，如同海中的弧光。
它很美，那是一种原始野性的美。
可是，想想我吧，一个流落到海洋中的陆地之子。
我被大个子用手臂箍住腰部，被它带着一起前进。它前进时带起的水流全部向我的背冲击。看过高压水枪吗，我的感觉就像在被高压水枪正对着背部冲刷。而我的正面柔软的肚皮被大个子铁铸似的胳膊勒住，他快速游动的速度统统转化为力施加到它的臂上，再传递给我的腹部，我的内脏。
大个子游动的速度有多少？他没有全速前进，保守估计，也许能达到50千米每小时？
天哪，能够想象吗，如果把它的臂弯想象成一根铁棍，那这根铁棍正以50千米每小时的速度摁在我的腹部压着我移动。而我的后背在被同样的移动速度带起的水流的反作用力击打。
夹心饼干，我的柔软内脏就是饼干的夹心。
再这么下去，我还等不到人鱼停下来就要死了！
这个问题相当严重，刚刚离开小岛时，人鱼还没有把速度提起来，我尚可忍受，但等它把速度升上去之后，事情就大条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重大问题。
如果把人鱼游动的姿势稍稍抽象，那便是一条接近水平线的波浪线。而我，被它箍在身侧，所以我们两个目前的姿势可以看成一个十字形。我的头部堪堪维持在海面以上，还可以呼吸。
也许正是因为顾忌着我，大个子才迟迟没有像它的同类那样到更深的海里去，反而一直在靠近水面的地方游动。正如我所言，人鱼莫约是不喜欢总是呆在海面的，所以它的速度加快后，它无意识地往水下稍稍沉了一点，这样，它尾部上摆时不至于直接扬到海面上去。尾部全部沉在水中摆动，它的速度也能更快。
然而这样却苦了我。
本来便淹没了我胸口的海水更上一层楼，直接淹到了我的口鼻，打起的海浪时不时朝我的面部扑过来。我完全不敢放开鼻子吸气，生怕呛水。我努力用手撑住大个子的臂，让自己的上半身尽可能挺直，脖子也拉得长长的，嘴巴一有机会露出水面，便立刻一吐一吸唤气。
“噗呵——”
我用上了游泳换气的技巧，彻底搁置了鼻子，把嘴巴当做呼吸器官。
夕阳在逝去，远处的夜空已经出现了蓝色和紫色混合的奇妙颜色。
我忍了一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去适应人鱼的行动，尽量不给它添麻烦。一开始，我希望别被人鱼抛下，而现在，我倒是宁愿它把我抛下了。
人类真的太弱小了，实在是太弱小了。
我柔弱得连大个子赶路的“颠簸”都经受不了。
太痛苦了。
真的太痛苦了。
最后，我还是挣扎了起来。
我紧紧抓住它的手臂，扭腰，双腿蹬踹它的鱼尾。大个子的鱼尾滑溜溜的，我每一次踹它，脚掌都从它的尾巴上滑了开，根本用不上多大的劲。
大个子注意到了我的动作。
它慢慢放缓了速度，接着停了下来，悬停在水里，露出一个脑袋在海上，然后把我捞到它的正面。它两只手臂搭住我的腰胯部，让我胸口以上的部分保持在水面以上，黑梭梭的眼珠微微转动，观察我的情况。
也许这是大个子的无心之举，但对我来说这可真是太好了。
我鼻子嘴巴并用，长舒了一口气，然后大口大口地呼吸喘气起来，胸口剧烈起伏。我背痛，胸腹也痛，没有胸骨保护的那部分内脏像被拧紧了，沉沉地坠在我的腹腔里，仅靠脆弱的血管维系。我不断地咽着口水，调整呼吸，喉结费力地上下移动着吞咽，发出明显的“咕”声。
我所有的重量都靠大个子的两条手臂支撑。
从陆地剥离，我的安全感也再也找不到实处，我下意识紧紧地抓住它支撑我的手臂。
但说实话，我有点使不上劲了，脑子也昏昏沉沉的。我就跟一个快耗光电的玩具一样。
我朝着大个子挣了挣，它便微微放松了力道，像是想看看我打算做什么。
我举起了双臂朝它的肩膀伸去。
我靠近它，松松地圈住它的脖颈，把头放到它的脑袋旁边。但是由于大个子的肩膀在水下，我只好把头侧过去，牺牲一只眼睛和一只耳朵待在水里，以保全供给呼吸的口鼻留在空气中。
这个姿势有点像一个求抱抱的小孩。
但其实想想，我和一个求抱的孩子也没什么区别。
小孩求抱，无论表面的原因是什么——委屈了、累了，但本质上就一个核心：渴求成年人的保护和爱护。
我累了。
这晃悠悠的海没法给我安全感，于是我只能朝着身边最强壮、并且似乎没有恶意的生物寻求这份虚幻的踏实感，即使它并不是人类，也不兴这一套。
想想也很讽刺。
大个子的身体并不如我想象中那样冰凉。
恰恰相反，我因为长时间浸泡在海水里体温下降，当我贴到大个子身上去之后，我才发现它竟然很温暖，在冰凉的海水里，大个子的体温让我完全撒不了手。
如果我现在的体温在35，36摄氏度左右，大个子的体温也许就在33,34度上下。
它是个恒温动物。
我开始庆幸南半球现在正好盛夏了，海水的温度至少是10度往上，夜间也不会跌破0摄氏度。泰坦尼克号沉没时在4月份，夜间凌晨的海水温度至少零下10度，能把人直接冻死。
而我，一个说不好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的人，在这不断吸收身体热量的夏季海水里，尚且还有挣扎的余地。
大个子的确不明白我的动作有什么意思。
人鱼，或者说，雄性人鱼，并不是社会性动物，相反，它们就像独行的猫科动物，拥有强烈的领地意识，一片海域容不下两条雄性人鱼。
——大个子能容下我，也许是因为它并不把我当成平等的雄性同类看吧。
意识到这一点着实让我心情复杂。
因此，我带有情感隐义的举动只会让它费解，因为距离过近而感到不适。
但是它能看出来这是一个示弱的举动。
大个子大概意识到了我到底弱到一个多么令鱼发指的地步，有那么一会儿，它都没有任何动作，也许因为震惊和茫然，也许因为迷惑，也有可能在后悔，或者在考虑要不要把我解决了算了。
我对它来说就是一个巨型拖油瓶。
——基本没法抢救了的那种。
我一直没想过还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这条鱼在思考。
“思考”，一个微妙的词汇。
它在动脑筋，它在思考怎样才能挽救我这个废材，它要采取一些什么措施，我这弱鸡才不至于死去。它在动用联想，在从环境中借鉴参考，在以它的认知揣摩我的需求，在它人鱼的记忆里翻找有用的东西，创造性地进行改变，再用到我的身上，观察我的反应，再进行不断的改良，然后再用到我身上。
——我从没想过这种事。
我潜意识里就没想过人鱼能够做到这样的事。
这其实是一件令人惊讶、甚至有些令人惊恐的事，要知道，从认知到实践，“思考”的能力从来都是人类的特权，人类能从无数种生物里脱颖而出靠的就是这样的能力，而现在，有另一个物种开始挑战人类的权威，这怎么不令人震撼。
当然，当时的我是暂且想不到这么深远的。
大个子停了半响，伸出手臂想要把我从它的身上撕下来。
我察觉到了它的动作，为了避免它不知轻重让我伤上加伤，我自己放开了它，重新紧紧握住它的手臂。
在它身上靠了一会，我觉得自己又回复了一些力气，感觉好多了。
它把我抓起来看了看，似乎明白了什么，抓了抓我湿漉漉糊成一团的海藻似的头发，突然松开了手，一咕噜往水下钻去。
我大惊失色。
真的要把我丢了？
来不及多想，我立刻一下扑过去，双手紧紧抱住它还未走远的身体。
我两只手紧紧扣住大个子的鱼尾，憋足了一口气不撒手。
真是可笑，我想让它抛了我，它真做出这样的举动后，我反而被恐慌攥住了心神。
人的想法瞬息万变，永远别试图揣测清楚一个人类的想法。
善变。
不过也可以理解。
我想要活着，我不想要痛苦。人活着是本能，追逐快乐也是本能。当活着变成一件痛苦的事情，遵循着“快乐原则”的人类有死去、从痛苦中解脱出来的念头也不足为奇了。这两种念头互相交织，互不相让，我的心思便复杂难测。
大个子一个摆尾，就“嗖”地窜出去10米深，我的耳道顿时因为水压隐隐作痛，胸口也开始发闷，手臂发软。
也许人类的老祖宗的确是从海洋里进化而来，但现在，人的确不是一个适应海洋的物种。
大个子发现我挂在它的尾巴上，立刻停了下来，一个旋身便把我从它的尾巴上抖了开。
我在海水里睁着眼，双目涩得发疼。我当然知道这对眼睛不好，说不定会让视网膜脱落自此变成一个瞎子，但现在又有什么办法呢。
我心中的的情绪还没升起来，大个子又游了回来，揽着我朝水面上游去。
它的速度真的太快了，又是一个摆尾的功夫，我便回到了水面，然后它立刻松开了我，又是一个跟头钻回水里不见了踪影。
这次我没有扑上去，不是我不想，而是我没这能力。
就算是一个专业的潜水员上潜时也不敢速度过快，太快会怎样？
也不怎样，就是血液中会出现气泡形成血管栓塞，然后直接嗝屁而已。不要小瞧海洋的水压，在海中，面对随着深度加深而增幅成倍增加的海水压强，脆弱的人体和一张纸也没什么区别。
想过这个可能么，处在深海的潜水艇突然破了会怎样？
——那场景一定非常可怕，里面的人可能会瞬间变成人纸。
总之，经过大个子快速的两次10米水深移动，我现在又回到了被摧残后的状态，甚至比最开始犹有过之。
我呼吸困难，肺部隐隐作痛，双耳嗡嗡作响，双目发疼，四肢无力，头脑发黑，现在还在被海水颠来倒去。我四肢缓慢地划动着，维持着微弱的、能让我保持在水面上的浮力。但是不一会儿，我就有些僵了。
除开身体的疲劳，还有一个原因是海水冻的。
我有点感觉不到自己的四肢了。
我懵懵懂懂地抬头看向天空。
夕阳已经沉入了地平线，夜降临了，属于夕阳的红光只在最远的天边还留有一丝在徘徊，深蓝深紫混合的色彩在向墨色过渡，星辰从这幕布中浮现，洒满月盘周围每一寸空间。
天是静谧的，海不断重复着同一曲调，像是一首永不变的安魂曲。
我的思绪转动困难。
难怪更冷了，我想，晚上了啊。
我慢慢地停止了自己四肢的动作，深吸了一口气憋住，任由自己向海面之下沉去。
我完全放松自己的躯体，任由浪波带动我。
我在海里仰望苍穹，然后闭上了眼睛。
耳边不再有那絮絮不绝的海涛声，只有一些气泡的声音。
咕噜……
咕噜……
……
……噗噜噗噜……咕噜咕噜噜噜——
气泡声忽然变得剧烈，像是在耳边炸响。
突然一股力道托住我，一下把我举出了海面。
我咳了一声，又开始呼吸，迟钝地察觉到非同寻常的温暖感觉，我慢慢地睁开眼睛。
是大个子。
它嘴里咬着一只银白色的鱼，鳞片在月色下有漂亮的金属色反光。
大个子把我搂着，脑袋往我脸上凑过来，似乎在想怎样把鱼往我嘴里塞。
似乎在大个子的心里，吃，就是一种生命的象征。
不会吃的动物，活不下去。
我脑子里晕晕乎乎地想，似乎是这么个理，会为减肥这种理由不吃东西的也只有人类了。
回过味来之后，我突然就有些哭笑不得。
之前我挣扎着让大个子停下来，它用它的鱼脑子想了想，竟然是觉得我饿了，于是就把我丢一会，快速抓条鱼再回来。
……好家伙。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在心里又重复了一遍。
好家伙。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Chapter 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