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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空玻璃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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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空玻璃瓶
酒精的能量真玄幻。上一秒齐玦还在楼下冷静自持与同事道别,此刻以一种洪水中逃难的扭曲姿势瘫在客厅地毯上攀附沙发,抓着钟鸣的小腿出尽洋相。
沙发上穿着黑色短袖的男人安安稳稳地坐着,将身体的绝大部分重量都放在身后的靠垫上,钟鸣一句话都没安慰她,在齐玦意料之中而又出乎意料,这男的像是被眼前人抓疼了似的才舍得抬抬手碰了碰她的手背顺便朝这人怜悯地掠上一眼。
“齐玦,你又醉了。”在地毯上挣扎的人从钟鸣刚刚开口前便一直抬头仰面如同祷告一般认真盯着这人,只是被求祷的对象并未显现出神明的眷顾,齐玦头是晕的,她甚至怀疑是自己幻听。倒也是,钟鸣不能总是以身饲虎。
她突然想到前年十一国庆他俩去杭州灵隐寺,结果游客太多索性沿着山路慢慢往上走到了山上的法喜寺,在庙里吃斋饭的时候,齐玦爱上法喜寺自制的辣酱,于是想要问寺庙工作人员能否打包带走,被告知不能以后恋恋不舍。后来她去洗手间,钟鸣在路另一边等她,低头点烟抬头发现所处的位置刚刚好是庙里的后厨,几个师傅正在用水管冲洗西红柿。等齐玦从洗手间出来,便是眼前这幅钟鸣与三五寺中工作人员聊的开心的图景,其中一位中年阿姨志愿者看见她过来还笑了一下。离开的时候,齐玦好奇钟鸣刚刚在聊什么,打趣他“我就上个厕所的时间,你就看破红尘意图遁入空门了吗”。二人日常总是俏皮话很多,钟鸣自然而然地接住这话,“恐怕在下有贼心也没贼胆,家中白娘子对小人情深如海,我要是遁入空门,内人一气之下岂不要水淹了这法喜寺?”。齐玦挽着钟鸣的手轻轻晃了下,带点撒娇的意味。钟鸣一五一十地讲了自己发神经问人家后厨是否方便告知刚刚斋堂供应的辣酱做法经过,师傅问了缘由,他实话说了是自己女朋友刚刚午餐爱上那个酱但遗憾不能打包,于是冒昧问问大概配方想着自己回家试试。师傅打趣年轻人感情是真的好,但是那酱是寺中自制的,虽然不是什么神秘配方,但原料有二十多种,并且还有一部分都是时令本地出产的,你回家后可能试不出来。师傅开玩笑说这么爱吃这酱,不如来我们法喜寺好了,钟鸣听这话笑了,正是此时齐玦从洗手间出来就看见这幅画面。
齐玦一边晃着钟鸣的手臂一边说,“真是太遗憾了,不然咱们试验成功了还能放淘宝上卖,肯定有特别多的人也爱吃这个酱。嗐,又错过一个暴富的机会。”钟鸣用另一只未被齐玦挽着的手拍齐玦挽着他的这只手,“这还没出寺门呢,你注意发言。吃了人家观音的酱还想用人家观音的酱赚钱,你可真是商业小天才。退一步讲,即使观音会普渡在庙里杀猪的人,也不能放纵那人就此在庙里开起屠宰场”。齐玦当场抗议这是什么诡异又形象的比喻…
不知为什么,此时摊在地毯上的齐玦突然想到钟鸣当初奇怪的比喻,觉得自己像是一个在神前求其怜悯的表面可怜实则可恨的人,只是她的释迦摩尼已经以身饲虎太多次了,更何况向神祈愿也不应当抬头以接近冒犯的目光紧紧地盯着神的面庞。
齐玦不是一个只会喝酒装疯卖傻的浪荡子,认识齐玦的人对她做出的评价大多都是好强的、坚硬的,她也确实不愿在人前展现自己丝毫的狼狈。但齐玦也不是什么积极向上的好青年,她每天都脏话一堆不过都是静音的统统说给自己罢了,常年睡眠障碍,常年抑郁烦躁,二者相辅相成练就了齐玦诡异的性格与出神入化的演技,走出家门开启营业模式逢人都笑得仿佛自己是古代秦淮河畔亡国卖唱的歌女,回家门一关巴不得重重磕头希望地球在此刻炸掉大家一起玩儿完。
用齐玦的话说,从与钟鸣认识开始到后来二人在一起,她努力把生活的狼藉和自己的阴暗一针一针缝进还算体面的外表。但今年冬天这涂金粉的牛粪终于还是脱妆了。你看吧,这演出来的戏总有演砸的时候。
钟鸣没问齐玦为什么喝成这样,也没像一个月前第一次看见她喝多那样又心疼又好笑地小心翼翼顺从着哄着自己的女朋友换衣服洗澡乖乖睡觉。他的耐心终于耗尽了,她想我终于要失去他了。
说句实话,齐玦酒量还算可以。这不是酒局上互相吹牛的逞能,拜家里优秀的遗传基因所赐,齐玦毕业参加工作第一次参加饭局被老男人不怀好意的劝酒,结果这老色鬼被她一个反杀喝到在自己家小区楼下走迷宫最后倒在灌木丛里,直到第二天才让买早点的大爷叫起来问是哪家的。
今天真的多了。酒精轻而易举地把齐玦之前努力穿针引线的粗劣的针脚一下全部扯开。齐玦并没有完全醉到不省人事,她意识到自己在犯浑,清醒地知道自己一半在说真话一半是借着酒精故意为之。齐玦用最恶毒的语言咒骂自己,又在其中穿插着对钟鸣的质问,每一句看似责骂钟鸣又其实每一句都指向自己,齐玦骂着也明白实在没有人应该总是无条件包容另一个人,钟鸣本不必承担这些坏情绪的,只要他不和自己在一起。齐玦紧抓着钟鸣的小腿,隔着薄薄软软的棉纱布料感受到另一人的体温。她大着舌头嘶哑着声音,“我没喝多真的,我只是今天心情不好。钟鸣你是不是对我特别失望啊,坦白说我也对自己失望。但我坚持不住了,他妈的好像这生活里的每个困难都能克服我,怎么就我的生活这么难啊。”钟鸣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从电视广告上移开移到齐玦脸上。齐玦和钟鸣都谈不上脸大,但可能是酒精令人失焦,这两人的目光怎么也不能相触。一会儿,齐玦终于半是叹气半是祈求一样将自己这几天思考的结论发布出来,“钟鸣,我想了很久,我还是想要自由,咱俩分手吧。”钟鸣终于捕捉到了齐玦的目光,“好,那就这么办吧。”
齐玦在这目光相触中似乎捕获到钟鸣转瞬的不舍,但她也说不准,隔着凌乱的刘海盯着他的眼睛,“嗐,那个妆花了的疯婆娘是谁?当初我俩刚认识的时候,我是如何如何的意气风发啊,现在呢?”她把自己给想笑了,钟鸣拨开那几绺头发,拍了拍齐玦的头。她将目光钉在钟鸣身上,心里念念叨叨,“此刻我真像条狗啊,钟鸣你那么聪明肯定在我开口之间就猜到了对不对,但你为了保护我那点掉到地上都捞不起来的自尊心到现在甚至都遵守了我们当初在一起时的玩笑话,咱俩由我开始也要由我结束。你真好啊,是我不配。”
钟鸣伸手拿过遥控器关了电视,随后将齐玦的手从自己腿上移开,起身走过去关了客厅顶灯,只留了玄关一橘光堪堪将齐玦拢在沙发的阴影里。卧室门关上带起来铜铃响声,接着齐玦干脆利落地翻过半个身子,仰靠在沙发上刚刚钟鸣坐的位置。二人当初买沙发回来,三米长的沙发钟鸣只喜欢坐这个位置,齐玦当时没有说出口的是自己也喜欢,但他喜欢就归他了,谁让自己爱他呢。这个位置偶尔也承受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意,天长日久这块海绵就有点失去弹性向下凹。
后半夜齐玦目光清明完全清醒,从地毯上起身坐在之前钟鸣坐的位置。低头看到钟鸣水杯里还剩三分之一,这人总是这样,喝水总要剩个杯底,之前齐玦评价他是大小姐习气,此时她伸手将这杯剩水一饮而尽,感觉喉咙被凉水激了一下,有点疼但没那么干了,揉揉太阳穴又躺下抓起抱枕挡在脸上懒得去关玄关的灯。
第二天早晨齐玦在沙发上被钟鸣叫起来吃早饭,她有点尴尬也有点难堪,别别扭扭猜想钟鸣是不是要跟她来那套无事发生,还没等她戴好合适的表情在餐桌前坐定,对面那人开了口,“你先把早饭吃了,然后抓紧时间把自己的东西收拾收拾,现在我们分手了,你再住我家里不合适了。”齐玦没料到钟鸣这么直接的开口,转念一想也可以接受,再说毕竟这房子是人家的。她虽然自己就分手发言打过草稿可着实并没有计划过分手以后,现在对方利落干脆画出楚河汉界,她反倒成了一个河边湿脚手足无措的卒子,但齐玦秉承着自己输什么也不能输气势的原则,埋头爽快地答应下来。
齐玦一年四季都习惯起床喝冰水,往常都是一清早支使钟鸣给她拿冰箱里那个玻璃瓶子倒一杯,如今再说这话就太越界了,于是自己起身打开冰箱,结果发现昨晚没有灌水,瓶子里水就剩一小半,她也懒得再绕到钟鸣后面的柜子里拿杯子,直接就着瓶子一饮而尽,仍觉不畅快顺手拿着瓶子准备接水,瓶子放定按键按下,“啪”的一声,瓶子炸了。钟鸣一步迈过来确认齐玦的手,确认瓶子没拿在她手上,放心下来转身去玄关拿来扫把收拾地上的玻璃。玻璃碎片“哗啦哗啦”的声响让齐玦心里也稀里哗啦的,她听见钟鸣无可奈何地来了一句:“我有时候觉得你就跟这玻璃瓶似的。”齐玦当时没有明白这句话,也实在不知道眼下这个荒诞的场景自己应当说些什么,低头拿起餐桌上的手机给周会发了微信,问今晚能不能借住。
几天以后二人共同相熟的朋友帮齐玦搬东西离开,几个人喝光了所有他们之前共同屯的酒,从没在人前喝醉的钟鸣坐在地毯上随意伸着两条长腿背靠沙发,腿边散落的各种酒瓶子将他与齐玦隔开,他低头对着手中的酒瓶子说,齐玦,我是真的爱你但也是真的累了。咱俩刚认识的时候我就知道跟这女孩在一起会累,我理解你心情总是不好,我也明白这事不能怪你,你也想每天都开开心心的但是你做不到。我一开始想着你不开心我就努力让你开心点,说句矫情的,我以为自己看见了你的破碎,用力拥抱就能融化这些冷冰的外壳。那天早上瓶子炸了我扫碎玻璃的时候才明白,你根本就是一个在冰箱里冻着的空玻璃瓶子,别人靠近你拥抱你企图能温暖你结果只能扎一身血,你没有心,你这里面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