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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入冥府(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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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相貌,林樾确实是鬼魂里难得一见的干净鬼。
凡界之人死后成鬼,除开死状本就可怖的,要么心愿未了,要么怨气未消,难得含笑九泉的还大多是耄耋老者。心存执念的鬼会有阴气笼罩,面容也将不同程度地受到折损,轻者面容浮肿脸色青绿,重者形貌异化,重复生前死亡时的状态。
所谓无头鬼、饿死鬼等等,皆是心有执念罢了。
林樾不曾存过怨恨之情,也没有遗憾未了,所以外形上没什么变化。他眉目精致,因着早早出来做活计营生,眼底有几分锐利精明,配着微微上挑的眼角,就有了勾人的野。十七岁的少年洒脱恣意,又惯会勾人,生前便因着相貌不凡和甜言蜜语得了许多老板娘的眷顾。
“你长得不错,不过长得好了也不全然是好处。”谢必安是个耐不住的性子,叫林樾闭嘴没过半刻,自己又念叨起来。
“是吗?”林樾闲闲搭话。
“当然了,一些凡界女子死的早,还是……处子之身。”
林樾:“……”
谢必安见林樾吃瘪,咧开他鲜红的嘴阴惨惨笑道:“看你还不及弱冠,若是能留在冥界,出门在外可要好好保护自己。”
不过瞧着那模样也不像是能留在冥界的。
林樾顿了顿:“我也是。”
谢必安:“?”
“所以我还是很期待的。”
瞧你这一脸正经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说什么要紧事。
谢必安在心底嘀咕。
“其实我也不知为何自己没有怨怼之情,实际上……”林樾垂着眼,“我活了这十七年,几乎没有什么感情波动。”
因此跟着自己的林蝉就尤显得可怜。
无父无母的,连兄妹之情都得不到多少。
“唔……那可能是你这三魂七魄曾经受损过,主七情六欲的幽情一魂不大好用了。怪不得你见我也不惧半分。”
林樾还在想林蝉,心不在焉地回了句“是么”就不再答话了。
好在谢必安作为阴差之首其一,行路速度极快,这两三句话的功夫便牵着林樾到了冥界入口处——
鬼门关。
林樾待在谢必安身后,几乎没看清这无常是沿何路径走的,只听得清耳边如泣如诉的阴风幽怨地嚎了一路。但林樾情感迟钝,自然也没觉得害怕,只是这风刮得他有些发冷罢了。
鬼门关气势恢宏,灰黑色的城墙筑得极高,顶端耸立在阴云中,仅凭目力尚不可及。城墙正中半开了一扇不高不矮的门,门两边分别站着一个手握银枪的守卫。
谢必安刚走近了一点儿,右边的守卫就眼尖地看见了。他僵硬地转过身子,恭敬抱拳道:“七爷。”
左边的守卫却是动也没动,睁着眼直直盯着前方。谢必安走过去带着笑敲了敲这鬼吏的头盔道:“吕小九,醒醒,怎的站岗都能睡着。”
吕小九像是忽然回神一般,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看清来人后整个魂都快飞出去了,慌忙行了个不知哪朝哪代的女子拜礼,轻声道:“七爷好。”
这全身盔甲还行女子福礼就显得十分不伦不类。
谢必安直接笑出了声。
吕小九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换了同右边守卫一样的抱拳礼。
原来是位女鬼。
林樾好奇地打量着吕小九,只见她身量较矮,同右边那位大哥比起来算得上娇小了。但这女鬼面庞泛着青黑,眼下两个深重的黑色眼袋,看上去倦怠不堪。她似乎感觉到林樾在看她,抬头对上林樾的眼。
然后女鬼青黑色的面皮迅速飞上两团红晕,眼神也变得有些飘忽,撇开目光后又偷偷粘回林樾身上。
林樾马上就联想到刚刚白无常说的那句“保护好自己”,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在一旁记录完出入情况的白无常察觉到林樾的动作,转过头看着女鬼黏黏答答的视线,取笑道:“吕小九,你是多久没见过男人了?”
这下吕小九更是羞窘,连抬头都不敢了。
他身侧一直沉默的另一个守卫开口解围道:“小九进冥府时才十五。”
“哦,那确实挺久了……”
谢必安笑开,扯着林樾往里面走去,边走边与林樾解释道:“人界前朝的最后一个皇帝昏庸,酒肉池林、草菅人命,还动辄将臣子流放边疆为奴。吕小九跟着家里遭了殃,细皮嫩肉的小姑娘去那种荒无人迹的地方干粗活,做不完就不准睡觉,最后被活活累死了。”
那倒也是挺惨的。
林樾若有所思:“所以你们地府招阴差是按照生前的凄惨程度衡量的?”
谢必安被林樾这匪夷所思的想法惊住了,却又听见林樾自言自语道:“但在民间传闻里,你们这些有名的阴差生前也无甚凄惨的……最不济也是衙役。”
生前是衙役的谢必安感觉有被冒犯到。
于是他咳了咳,严肃道:“民间传闻,不可尽信。”
过了鬼门关便是一大片浓郁的黑雾,把前边的路遮的严严实实。谢必安在浓雾前停了下来,三两下将林樾身上的勾魂索解了,收到了他的宽大白袍里。
“行了,过了这片雾往前直走,下辈子投个好胎,争取别再死这么早了。”
谢必安拍拍他的肩膀,大有此地一别下辈子死后再会的洒脱。
林樾点点头,道了一句“有劳了”便转身踏进了黑雾中。
谢必安瞧着他毫无留恋的背影,有些遗憾地摸了摸下巴:“不知下次再见到长得能看的鬼是什么时候了。”
说罢他便一闪身,消失在茫茫夜色里。
这浓雾仅是看上去唬人罢了,林樾不过走了几步眼前便豁然开朗。
黑色天幕低垂,暗红的花田一直铺陈到天际,在一片寂静中呈现着热烈又诡异的美感。如果细看,便能瞧见花田之上闪着微弱的光,像是幼时夏夜藩篱外的流萤。花其实并不密集,不过几乎均为盛放之态,瓣似龙爪,向外翻转,花萼深红且细长,犹如伞骨一般将盛放的花瓣拢在中央,不由使人想到牢笼。
误入尘网,久滞樊笼。
看来这便是彼岸花了,美则美矣,但使人望而却步。
林樾念着白无常的话,向前直走,不可避免地就要穿过这片花田。他才刚靠近,便有一股子浓烈的气味扑面而来。刚入鼻尖时是馥郁的香气,吸入体内后却是辛辣异常,似乎鼻喉间燃了一把火,五脏六腑都有烧灼之感。
林樾屏息,强自忍耐着这不大好受的滋味儿,却忽的看见不远处有一个人。
那人一袭白衣,冷冷清地站在黑与红的交界之处,远远望去极为突兀。但林樾心中却涌现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似乎此情此景便该如此,那个人定有一双冷寂又清明的双眼,如同极北之境万年不化的积雪。
而当他回头看向自己时,那双眼又应当有春水融冰般的波动。
思及于此,林樾心中似有千斤重物狠狠震荡了一下,他骤然间清醒过来。什么极北之境,春水融冰,找个顾府都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了,这些个虚头巴脑的地方他根本就没去过。
再往前方看去时,哪有什么白衣身影,还是那片极美又极诡异的花田而已。传闻彼岸花有毒,却不知仅仅闻一了下便可产生幻象,他心中警觉,直接闭了气息。
做鬼和做人就是有这点不同,呼吸只是一个习惯而已,并没有什么实际作用。
不知走了多长时间,这花终于有了尽头。与极尽梦幻的彼岸花不同,这忘川看起来便只是一条十分普通的河流,奈何桥也十分质朴,在林樾看来还比不上顾府的那座假桥来的精致。
最为奇怪的是,桥头岸边空空荡荡,竟是一只鬼也没有。
没有鬼也就罢了,起码也要有孟婆吧?
林樾在生前闲暇时看的那些话本子把冥界写的玄之又玄,尤其是过奈何桥喝孟婆汤,几乎是轮回投胎必不可缺的步骤,到了他这儿居然什么都没有?
这实在是……有些令人微妙的失望。
不过他转念一想,孟婆汤忘却前尘往事,喝了他可就不记得林蝉了,似乎现下这般也还不错。
待他投胎转世,再回去看看她。
况且白无常也没交代这些,那便只管往前走就是了。
踏过桥的一瞬间,林樾周身一片猛然凝固了,林樾只感觉他整个魂魄要被扭曲挤压成碎末,他实在受不住这几乎要了命的疼痛,脱力向前一跌——
一股裹挟着湿冷气息的力量将他稳稳地托了起来,避免他摔了个狗啃泥。
“咦,轮回镜已经很久没这么排斥过哪个魂魄了。”
清润的男声从林樾头顶传来,林樾等着浑身那股疼痛缓了过去,才勉力借着那股湿冷的力量站了起来。
——没错,林樾发现他可以控制自己像生前一般脚踏实地,不再轻飘飘没着没落了。
他抬起头,看向说话的男子。
此刻他正处在一个灯火通明的大殿里,暗红色的墙壁给大殿平添了肃杀阴冷之气。大殿中央坐着一位青衣乌发的男子,面容清俊,一双桃花眼似笑非笑,若有所思地盯着他。
这是阎罗殿?这人是阎王?
林樾打量了一番正对着他的青衣男子,还是不敢相信,这位肤色若雪、唇红齿白、长得比他还要细嫩的男人,竟然是镇压冥界修罗恶鬼的阎王爷。
话本子果然不可信。
林樾神色变了又变,当然逃不过上边那位大人的眼睛。但他什么也没说,仍旧神情莫测地打量着林樾,直到大殿门口传来一个林樾十分熟悉的声音。
“让我来看看,崔珏你又在为难哪个小鬼——我的娘哎!”
谢必安从殿门口进来,等不及似的闪到林樾跟前,看清他后直接控制不住地喊了句娘。
他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刚送进轮回的小鬼怎的出现在阎罗殿上。这鬼魂连怨气没有,生前居然是罪大恶极之人,以致要上阎罗殿受审?
林樾也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这位身量颀长,容色秀气白嫩的圆脸公子,怀疑自己耳朵是不是出问题了。
这居然是刚刚那吊死鬼无常?怎的一只鬼还有两副面孔?
于是二人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倒是殿上那位青衣男子笑了一下,揶揄道:“原来是你把这罪人带回来的。不过七爷竟也有看走眼的时候,真是奇了。”
说罢,他轻飘飘朝林樾扔了一张纸,只见那纸摇摇晃晃地往下飘,却是不偏不倚定在林樾头顶上方,而后泛起白色的微光,将林樾整个罩了起来。
但那纸只坚持了不到半刻,便失了所有光泽,如一页普通的纸一般落在地上。
青衣男子面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这回轮到谢必安笑了,他俯身捡起那张纸,圆溜溜的眼睛一转便道:“崔判官的验灵纸居然也有一片空白的一天,谢某也受教了。”
林樾听着这二人针锋相对,却是捋明白了这事儿。
有罪之人不入轮回,须得上阎罗殿判罪领罚,而这位殿上当值的正是判官崔珏。估计是白无常没看出他的罪行,才对他在殿上这件事如此震惊。
当然,林樾自己也很震惊。虽说他生前有时会贪点小便宜,倒也不至于上阎罗殿领罚吧?
他想了想,开口道:“二位大人,虽说我生前并不是什么圣贤君子,却也未曾做过伤天害理之事,不知我怎会……到这殿上来受审呢?”
他话音刚落,两人的视线便齐齐落在他身上。
林樾一顿,他说错什么了吗?
“你没喝孟婆汤?”
第三个人的声音从大殿后传了过来,很平稳的调子,却无端有一股冷意透出来。
林樾的心沉了下去。
那股子冷意,同他方才见的那位白衣之人给他的感觉,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