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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扇中画魂(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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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话一出,四下皆静。
但没静过片刻,阁楼里便缓缓走出一人来。
那人身形清瘦,穿着玄色宽大袍子,戴黑色面具,那面具是张凶神恶煞的鬼脸,黑中透红,分外诡异。
一开口,却是嘶哑难听的音色:“贫道惘惑今日做法,各位施主久等了。”
枯荣三人听罢即刻转身,走到了那人身侧,似乎准备随时听候差遣。
——看来这便是竹岑的师父了。
惘惑就那么默然在庭阁中站着,身后是面目狰狞的泰山府君像。
分明是灯火如同白昼之地,惘惑却形销骨立得如同孤魂野鬼一般。
虽说林樾如此想着,但他们前面围着的一群人却好比看见了活神仙,个个脸上露出狂喜之色,他甚至在第一排看见了先前同王昶安交谈的梁姨。她双手握着一个红色的香囊,放在下巴底下,神情恳切虔诚。
香囊……香囊?
梁姨不是说做法是之前便可领到香囊么,怎的枯荣叫他们之后再取?
他们调查之人都是魂魄离体所致昏迷,若这些都是谢必安口里的摄魂咒的效用,那么分发给这些镇民的香囊里必然也有摄魂咒!这么多极其普通的生魂……幕后之人要来做什么?
林樾越想越不对劲,他们贸然前来求索香囊,实则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未佩戴香囊者会瞧见阴气笼罩,他们来时却不问天色,只道求仙。
但庙里的道士对此一点也不怀疑,反而状似平常地带他们参观——要么是这些道士也配着香囊瞧不见阴暗的天色,要么就是枯荣、竹岑故意留下他们。
留下他们做什么?
——枯荣说看完法事再发香囊,竹岑也催促他们前来看这场法事。
这场法事必有古怪。
林樾面色凝重地拉着谢必安,说出了心中猜想。
谢必安吐出一口气:“我在沐浴之处见到摄魂咒,便想到了一种可能。”
“凡人躯体为阳,魂体为阴。这么多人同时失了生魂,而镇子又阴气聚集,这些人的魂魄必定还在镇中——镇中阴气最盛的泉眼之处,便是那柄所谓的御火扇。”
“不仅如此,那扇子煞气外泄,有魔族施法的痕迹。若是我猜的不错,这些镇民的魂魄应当都困在扇中,持有扇子的惘惑想要用生魂祭出法阵,从而达成某个目的。”
谢必安脸色不太好,平日里吊儿郎当的神情已经被沉肃取代:“不分香囊可能是因为没有必要了,今日他们魂魄已齐、阵法将成,只差临门一脚。”
林樾:“留下我们,莫非是已经知晓了我们的身份?”
“不,这个惘惑虽然身带煞气,但显然是个普通人,我们先静观其变。”
此时惘惑在台上缓缓开口:“今夜召黑无常大人前来为大家求得福祉,无常大人喜好音律舞曲,接下来我便要跳一曲通灵之舞引大人前来。”
别人做法事跳大神,这位惘惑道长却要跳舞。
谢必安啐了一口:“胡言乱语,老八根本就五音不全。”
说罢,台上的惘惑开始动作起来。他跨出一步,一阵清脆的铃音便响了起来。
黑色的长袍本来看起来宽大又笨拙,但台上之人抬手投足间,却透出一种灵媚之气,一步一铃,一动一声,枯瘦的身躯似乎被赋予了勾人的意味,舞姿流畅妖娆,比酒楼青苑中的花魁更甚。
这样一看,惘惑也像是个女子了。
人群时不时发出惊叹之声,惘惑疾步快走,铃声越来越密集——
叮。
他停在了赵风痕跟前。
惘惑开始跳舞之时,全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林樾和谢必安他们也不例外,没有人注意到赵风痕的异样。
此刻他们才瞧见长老脸上一片惨白,嘴唇颤抖着,紧紧盯着面前这个妖娆的厉鬼。
“你——是你!”
“姐姐,是我。”惘惑以极低的声音说道。
赵风痕瞪大双眼,疯了似的伸手抓住了惘惑的鬼面具。
但惘惑比她更快,枯爪抓住了她的胳膊,扬声问道:“施主,摘了面具会打断做法,毁了大家辛苦求来的福祉,你当真要这么做吗?”
还不及赵风痕回话,人群中就有人神情紧张地喊起来——
“长老住手!莫扰了道长施法!”
“住手吧!赵家百年基业,毁在你一个女子手上,别再毁了我们的福祉!”
甚至有个尖嘴猴腮的男人阴阳怪气道:“赵长老高抬贵手,放过我们这些寻常人吧!”
在座的两排赵氏后人脸色均是不佳,赵风痕身旁的一位男子不忿:“住嘴!你们有何资格评判赵家?”
尖嘴猴腮冷笑:“赵司瑜,你有能耐怎的不投身嫡出?一个旁系庶出之子在这儿嚷嚷,屁也不是!”
赵司瑜面色阴沉:“嫡庶有何分别?我们赵家为永安镇鞠躬尽瘁多少代——”
“哎呦,鞠躬尽瘁?你们现如今巴不得躲在你们那赵家大院里当缩头乌龟,今日怎么好意思腆着个脸来这里,还说出‘鞠躬尽瘁’这种话?就算是之前确实劳苦功高,那你们也荣华尽享了多少代,瞧那赵风痕屁股底下的坐垫,抵得上我们家一年的口粮了吧?”尖嘴猴腮旁边穿红戴绿的女人捂着嘴,刻毒的话却一点儿也没少,“再说嫡庶有何分别——嫡庶之别就仿佛天上的云和地下的泥巴,瞧瞧赵长老当年的妹妹就知道了!”
赵司瑜被噎的够呛,转头看着赵风痕。
但赵风痕僵在原地,一眨不眨地盯着眼前戴着鬼面具的这个人。
惘惑用只有赵风痕能够听清的声音道:“这面具,是揭还是不揭呢?十四年前的问题又摆在你的眼前了。”
面具后的狭长双眼泛着冷和恨,一下子把赵风痕拉回了十四年前的那个雪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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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年夜,赵家正堂。
她的父亲赵兖阴沉着脸坐在厅堂中,左右两排坐着的均是赵氏德高望重之人。
她的妹妹赵雁声跪在堂中,白色纱袍在膝盖处已经洇了血色,但她仍旧挺直脊背与父亲对峙着,满脸倔强之色。
“赵雁声,那男人在哪儿,你到底说是不说?”赵兖厉声问道,手紧紧握着桌上的茶杯。
“什么男人?我清清白白,从未有过逾越之举,不知父亲要我说什么!”赵雁声长得十分柔美,比起赵风痕冷硬的轮廓讨喜得多,但就是这性子又刚烈又倔强,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
“好一个清清白白!清白一词怎的与你这种半夜爬墙幽会的女人有干系?”赵兖气极反笑,面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你没有证据。”赵雁声幽幽盯着父亲。
“证据?!你半夜爬墙、带着一身血污的裙子就是证据!”
赵兖抓起桌上那杯茶,狠狠向赵雁声扔了过去。
只听“哐啷——”一声,赵雁声身形晃了晃,那茶杯正好砸到了她眉角上方的额头,血迹迅速渗了出来,顺着额角脸颊滴落。
底下一位表叔看不过去,道:“有话好说,风痕,你与雁声最亲近了,不如你说说?”
此话一出,十几双眼睛齐齐盯着立在一旁的赵风痕——当然也包括底下跪着的赵雁声。
那双眼睛她从小看到大,总是神采飞扬的,现如今却混着痛苦与祈求。
赵风痕抿着唇,不说话。
赵雁声当然逾矩了,她半月前在镇子外捡了个奄奄一息的男人,不知为何被迷了心窍,不仅专门找地方给他住,还想方设法为他寻药、寻吃食。
她知晓后多次劝阻,只因赵家庶出的女儿历来都是在闺阁里规规矩矩守身如玉,到了年龄再嫁与商贾大户稳固赵家地位的,赵雁声这般出格的行为,传出去名声都败尽了,还如何再嫁做人妇?
赵兖阴鸷地盯着她,嘴里却说着:“风痕,你是嫡出,应当懂得分寸。”
那位劝和的表叔也帮腔道:“是啊风痕,从小数你最听话懂事。这一代大哥只有你们两个孩子,嫡出只有你一个,长老之位非你莫属——但女子做长老,总归是不稳的。”
众人纷纷附和。
赵雁声没听明白,带着迷茫地瞧着她,似乎不明白这时候为什么要说长老之位稳不稳。
赵风痕却听懂了,长老之位必须是直系继承。将来她若踏上这个位置,必然有众多人不服,只能靠着镇子里的商贾大户帮持着,才有可能地位稳固。
得到支持必须联姻,而适龄的女子只有她妹妹一个,若是坏了名声就断了这条路了。所以必须要由赵家提前解决这个麻烦,避免风声走漏。
他们要她在家族地位和血肉亲情之间做一个抉择。
赵雁声就这么跪着,额角挂着血珠,怀里揣着她热切的善良和情谊,期盼着她的姐姐予以拯救。
却见赵风痕动了动嘴唇。
“在悦来客栈。”
五个字,犹如当胸利刃,斩断了所有情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