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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乱世偷生(1)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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黔中乱世起源于曲阳城闹出的一场代嫁风波。
曲阳城老城主一辈子只生了一个宝贝女儿,在她刚出生时就与邺城城主之长子订了娃娃亲。老城主当时思忖着自己年纪也大了,哪天撒手人寰,好歹女儿嫁过去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城主夫人。谁知这邺城城主长子多年后却因为一次狩猎而摔瘸了腿,老城主舍不得将宝贝女儿嫁给一个瘸子,便将自己女儿的贴身丫鬟乔装打扮成小姐的样子,嫁入邺城。结果东窗事发,邺城城主怒不可遏,战争一触即发。
这本是两个城池之间的战事,谁也无法料到最后会酿成黔中乱世这番弱肉强食、惨绝人寰的局面。野心勃勃的城主们借着这场纷争打破了黔中向来微妙的平衡,懦弱无能的城主们被灭族、被灭城、城池被吞并。有人看着觉得荒唐,有人看着觉得别有用心,有人看着觉得这或许不过是有心之人刻意安排的一场大战的导火索而已。
这一切都无从考究,而曲阳城和邺城也早已覆灭。
如今的黔中,战火纷飞,三王鼎立。武陵城城主连城野心勃勃、骁勇善战且谋略过人,而立之年却尚无婚配,后继无人;临漳城城主原鼎天老谋深算、笑里藏刀却无奈年事已高,后继两个儿子年纪轻轻历练不足,临漳渐显颓势;宛北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宛北城城主魏云帆自立为王雄霸一方却从不结盟,显得形单影只。
在这乱世,弱小的城池被一一吞并,稍有反抗便迎来无尽的杀戮,更有甚者被一夜屠城,惨况无法用言语来形容。小城之间的结盟也显得如同螳臂当车,听说武陵城城主的得力副将贺玖云有以一当百的功夫,还未开战便取了对方主帅的项上人头,有些仗甚至还没打就不战而胜了。
如意每天都要和我说一些黔中战事,我虽从不走出房门却也多少了解到一些。黔中曾经也有一个小城名韩,战事爆发不久便被周围的邻城吞并,富丽堂皇的城池一夜几乎被燃烧殆尽,我便是那侥幸活下的韩城主的女儿。而我活下来的原因是曾经因姐姐而结识的武陵城城主,他叫连城,我喊他哥哥。连城是最有潜力称霸黔中的城主,要救一个小城主的女儿易如反掌,我感到庆幸。只是在逃亡的途中,姐姐与我失散,而我也染上了重病,从此再也下不了床。
索性连城对我还是极好的,为了我的病他请了不少郎中,可是收效甚微,为此我每天还是要喝一些十分苦涩的汤药来维持性命。躺在床上的日子真的不好过,每天身体就像被抽空了力气一样,喝杯水都觉得吃力。我想事到如今能够让我活下去的动力恐怕就只有连城哥哥和再见一眼失散的姐姐了吧。
“小姐……小姐……”如意轻声呼唤我,“您又出神了。”
我缓缓抬起头看了她一眼,毫无表情地回道,“如意,别再说战争的事了。”
外面的世界民不聊生,而我在自己的小小世界里,房间里窗明几净,房间外鸟语花香,一切都显得那么荒唐,而我真的不想再听见血腥、杀戮和死亡。
“怎么了,小姐?”如意的反应总是慢半拍,我也懒得解释,让她扶我从床上坐起身,靠在床头。
“能帮我拿面镜子吗?”
如意听话地送上了铜镜,我看着镜中的自己,面色苍白清瘦,那双曾经常被姐姐挂在嘴上说的骨碌大眼睛已经不再水灵,加上没有血色的双唇,看上去就是病恹恹的。不知为何如意还常常夸赞我是病美人,这种说法我是极不欢喜的。
门外突然响起了丫鬟的请安声,我抬头望了一眼,立刻将手中的铜镜扔在一旁,对着大步走到我床前的人微微一笑。
连城每次进来的时候都风尘仆仆,这次甚至连盔甲都没有脱就跑了过来,可那身盔甲分明是闪闪发亮,根本没有血迹的样子,恐怕是经历了一场根本无需他动手的战役。
他见到我还是温柔的笑,连对我说话的声音都尽量克制得温柔。那剑眉凤目以及轮廓分明的俊脸,扮成丰神俊朗的书生还说得过去,足以让人心驰神往,可如何都难以让人联想到那战场上冷静肃杀的常胜将军。
“今天感觉怎么样?”他坐到我的身边。
我点点头,“我没事,其实你不用天天来看我。”
“傻丫头。”他轻轻揉了揉我的头发,“我是你唯一的亲人。”
闻言,我突然觉得眼眶一热,唯一的亲人,多么让人感动的话语,我分明从他的眼中读到些许的怜悯,我该满怀感激还是伤心?
可话虽如此,我还是常常在想他为什么还不娶妻纳妾,这是不是代表我还有希望?于我而言,我是多么希望有一天自己能够重新站起来,站在他的面前向他表达我的爱慕之情。
“小姐,药来了。”如意适时地走了进来,递上了汤药,“我尽量吹凉了,您赶紧趁这药温着喝了吧。”
连城接过药碗作势要喂,我摇摇头,挣扎着坐直了身体,拿过他手中的碗,晃悠地递到自己的嘴边,闭上眼一口气喝完。
连城见状,替我拿过空碗转交给如意,并接过帕子仔细为我擦拭嘴上残留的药汁,低声嘱咐道,
“别逞强。”
见他皱起眉头,我却不由自主地笑出了声,斩钉截铁地道,“我一定要好起来!”
他顿了顿,转而笑了起来,那笑容就像春日里明媚的阳光,秋日里凉爽的微风,任谁看了都会陶醉。
“好好休息。”他丢下一句话,起身准备离开。
“哥哥。”我唤住了他。
他转过身,看着我。
“……姐姐……有线索了吗?”我试探地问,声音轻如蚊呐,心中深知其实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
他没有回答,我察觉出他微变的神色,很快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情,笑了笑道,
“别担心,紫馨的事还在调查,一有她的行踪我就会告诉你。”
连城的回答依旧简单。
他走的时候,我瞥见了守在门口的贺玖云,他二十出头的年纪,脸上却很难找到这个年纪的人应有的表情。他比连城年轻却看上去更深沉,那模样也更硬朗一些。其实他的长相不逊色于连城,不知可以迷倒多少女人,但却始终不愿意笑。他是黔中最出名的侩子手,我不敢与他多话,可他却是除了身边几个丫鬟和连城之外见我次数最多的人。
很多情况下他会在连城哥哥无暇探望我时代替他来看我,通常他的话不多,态度不卑不亢,对于我这个病人来说,我看得出他劲量收敛着自己的戾气。
连城走后我突然思考了很多,我想我为什么会来到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身在韩城,为什么遇上连城,为什么活下来,又为什么会得这么一场怪病。
可这一切却似乎都得不到答案,而我虽然虚弱却依旧维持着生命。乱世里根本容不下弱者,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女人、甚至孩子的死亡都没有人会去追究。如果没有连城的保护,我会像蚂蚁一般瞬间被捏碎。越是如此想着我就越不安于现状,倒不是怕连城某一天会倒下,失去他的庇护,而是越来越看不透生命的意义。
如意暂时离开为我准备晚膳,我突然口很渴想喝水,却连起身走到桌前倒水的力气都没有,我痛恨自己的无能和虚弱。我想见姐姐,可人海茫茫却寻不到她的踪迹,我真的怕自己就这么一辈子躺在床上,从此再也见不到她。
我想和连城哥哥在一起,可他总有忙不完的公务,他甚至还要上战场。他虽然对我非常好,却从来不提起他的感情。我如此无能和虚弱,给不了他任何的承诺,说不定在哪一天就一命呜呼。
我感到绝望。
门外有了动静,我想可能是如意送饭进来,便随口道,
“如意,我不饿,不想吃饭。”
“我们的大小姐,别来无恙?”
不是如意的声音?我纳闷地循着尖细而陌生的声音望去,眼前是一个拥有曼妙身材和鹅蛋脸庞的年轻女子,她穿着粉绿色的纱衣,透过手臂处轻薄的纱缎可见她吹弹可破的白皙肌肤。见她的举止摸样就可以猜到她是赵柳儿,齐城沦陷时抓来的奴隶。
当初连城见到她的时候意外地留她在身边伺候,城里的管事嬷嬷见城主难得有对女人感兴趣的时候,便也给了赵柳儿最好的吃穿用度。索性连城见了也没有反对,她在城里的脾气也就越发的张扬跋扈了。我能够知道那么多也全靠如意,她这个叽叽喳喳的个性,即便我不问也不听她也会忍不住要把外面的所有消息都说出来。
不过,我的屋子向来都是不接待陌生人的,她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来,恐怕也是被人给宠出来的。
我闭了闭眼,“赵小姐,恕我有病在身,无法招待。”
这逐客令已经下得够明显,可赵柳儿却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她盈盈一笑,走到我的床边,
“楚大小姐的身子状况,我们武陵城上上下下都是清楚的,你韩城沦陷的时候,主人将你救出,这情况和我也差不了多少,所以咱俩的身份地位也是半斤八两。”她自顾自道,“咱明人不说暗话,主人那么多年未娶妻纳妾,你也不可能一辈子霸占着他的心思,不如咱们一同伺候主人,可好?”
这言下之意可说得再明白不过,我这卧病之人,怎可与她比较,一同伺候不过就是让给她伺候罢了。
“我年纪长你几岁,便自作主张叫你妹妹了。”
我冷笑,“赵小姐,你的话我不明白,哥哥与我清清白白,并不如你想得这般,你要如何伺候与我无关。而我自小只有一个姐姐,如今失散多年,目前还不需要第二个姐姐。”
“你!”赵柳儿皱起眉头,指着我气急败坏道,“韩紫琳,我现在是给你台阶下,你可不要不识抬举。”
“赵柳儿?!”如意这时候匆匆走了进来,放下手中的晚膳,喝道,“你怎么进来的,谁让你进来的?”
“你个死丫头也敢与我这般说话,你知道我是谁吗?”赵柳儿依旧嚣张跋扈,“我赵柳儿在这武陵城有哪里是我去不得的?!”
“我不管你有多大的权利,紫琳小姐的院子你就是不准进,否则我便报了城主,看他如何惩戒你!”
“惩戒我?!你信不信我立刻让主人赶你出去,你这个身份卑微的贱婢!”
“够了!”我轻喝一声,用力过猛扯到了嗓子,不由得咳了起来,如意见状,也管不了赵柳儿,这就倒了水给我喝,我就着杯子喝了几口温水之后便觉得稍稍缓和下来,对着两人缓缓道,
“我不管你们要怎么闹,请不要呆在这个房间里,我需要清静。”
“不就是个病秧子,真是晦气。”赵柳儿甩甩袖子走了,那句病秧子虽然骂得很轻,但我还是听得清清楚楚。
又何尝不是呢,即便是赵柳儿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我也是破城之后被连城救出来的,如果他晚些赶到或者弃我们于不顾,恐怕此刻我也难逃像赵柳儿那样沦落为他人奴隶的下场,甚至可能比她更惨。
如此想来,我和她又有多大的区别呢?普通人也好,城主女儿也罢,到了那个时候不也都是一样的结局吗?无论如何,连城哥哥身边没有女人,这个赵柳儿再不济,也还能为他传宗接代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