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归来》九行

1、第 1 章

　　十里长街，旌旗猎猎。夹道相迎，万民归心。

　　帝京恢弘的城门之上，淮帝率领一众肱股之臣，乌压压地站成了一片。雕着兽头的玄铁长号，在城门下左右依次排开，一直延伸到视野尽头。嘹亮通天的号角声宣示着胜利的喜悦，也迎接着帝京最为尊贵的将军归来。
　　“陛下大喜，英武将军可谓智勇无双，此番对阵胡人，将军擒敌先擒王，以少胜多。此乃天佑陛下，陛下之万福。”大太监李玉堆着一张殷勤的笑脸，将精心准备的茶点小心翼翼奉上。
　　淮帝接过茶水，轻呷了一口，“渊儿十五岁从军，外扫蛮夷，内平叛乱，为我大封立下汗马功劳，此次更是收复失地，固我大封之疆域，朕心甚慰。”
　　礼部尚书崔大人颤颤微微地上前，“陛下，英武将军的封赏久悬未定，还请陛下示意……”
　　淮帝还沉浸在海晏河清的美好向往中，随即大手一挥，“就封英武将军......”
　　一时间众臣都大吸了一口气，但见淮帝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的神色，挥出去的手也堪堪停在半空，成了一抹可笑的滑稽。

　　这也不怪淮帝为难。
　　英武将军纪云渊，乃已故的忠勇侯独女，家中满门忠烈，皆为国效忠，战死沙场。唯到她这儿，家中竟无一男丁。
　　淮帝感念纪家功高至伟，在老侯爷的病榻前，郑重地握住他的双手一番抚慰，“老纪啊，你放心去吧，你纪家为大封做的一切，朕心里有数。渊儿朕一定会多加照拂，定不叫外人欺负了她。实在不行，朕就封她为太子妃，将来荣登后位，必定荣华无限。”
　　彼时纪云渊刚刚及笄，而太子不过是一个不到两岁的小娃娃。也不知道这万岁爷哪里来的灵感，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乱点鸳鸯谱。老侯爷闻言大惊，两腿一蹬便撒手人寰。而我们这位万岁爷竟以为是自己给的恩宠太盛，硬生生把老侯爷给高兴殁了。
　　而纪云渊虽为女子身，但从小心中家国天下，并无小女子萋萋艾艾的心思。誓要效仿先烈，报效国家。她退下红妆着戎装，一匹孤傲战马，决然奔向军营。
　　时隔七年，纪云渊从九品武散官，一路升到现在的正一品英武大将军，一柄萧云剑，外可斩蛮夷，内可震谗臣，一时间风光无限。而淮帝对她也是及尽荣宠，宠到如今，也真的是封无可封，赏无可赏了。总不能要皇帝陛下将江山拱手奉上吧。

　　众臣见皇帝为难，都垂下平时高贵的头颅，竟无一人敢发声。唯人群中着一身玄黑华服的男人，紧抿着薄唇，冷漠地望向城门外，手上的碧玉扳指隐隐透着微光，“哼，一介武将，空有一身蛮力罢了。大封天下，非文治武功缺一不可。”
　　对于此种妄议大将军的言论，朝上众人莫说是谈及，那是想都不敢想。唯此人才有如此大胆。这人不是别人，正是英武大将军的死对头，如今的大封国丞相楚易之。
　　要说这两人的梁子，可是结了有十余年了。大封国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甚至一度被编撰成话本，一时间风靡街头巷尾。
　　但要说这其中的恩怨纠葛，细枝末尾，大概作为当事人都已经无从说起了。只晓得楚易之与纪云渊同年，两人皆是名臣之后，幼时甚至做过邻里玩伴。
　　七八岁的纪云渊发育早，又自幼习武，竟比当时的楚易之要高出许多。在她眼里，楚易之就是个文弱的书呆子，既不能上树掏鸟窝，也不能下河摸鱼虾，无趣至极。
　　有一回孩童间起了争执，纪云渊竟骑到楚易之身上，左右一顿猛抡，将他揍了个厉害。而楚易之不哭不闹，也不还手，就这么直勾勾的盯着她。盯得她心里发毛，他想起了爹爹教她的，会叫的狗不咬人，不叫的狗才要人命。心下骇然，从此便没了好脸色，总觉得楚易之就是那只会要人命的狗。
　　果不其然，楚易之并未辜负她厚望。纪云渊从军当年，楚易之凭借过人的才华入仕，从此更是风生水起。后来纪云渊每升一级，他便也晋一级。纪云渊有军功在身，手握兵权。而他有治国良策，运筹帷幄于朝堂间。两人缠了七年，斗了七年。互相使过无数绊子，也互为彼此掣肘。七年来，最终谁也没能斗过谁，当然，谁也没能服了谁。
　　纪云渊每每回朝，都要受楚易之诸多白眼，万般刁难。当然，英武大将军毕竟不是吃素的，惹急了，管你什么重臣之后，蟒袍加身，照样拧到宫墙根儿，一顿爆锤。打完还不忘啐一口，“呸，狗奸臣！”
　　楚易之自是打不过她，挨了揍第二天还得老老实实地来上朝。
　　朝中众臣：“哟，楚相这脸怎么挠破了，莫不是惹哪位小娘子生气了？”
　　楚易之：“……！？”
　　纪云渊：“……！？”

　　是夜，崇明殿里灯火辉煌，歌舞升平。
　　纪云渊一身银色铠甲裹身，烫金的黑色披风被殿外的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三千青丝以青玉冠高高竖起，端得是英气逼人。
　　“英武大将军好大的排场，陛下体恤将军劳苦功高，特意在崇明殿摆下宴席，为将军洗尘接风。如今陛下与我等皆已落座，将军却姗姗来迟，莫不是某人仗着军功在身，忘了臣子本分。”楚易之坐在殿堂前端，端着一杯酒放在唇边，挑眉看着从殿外走进来的纪云渊，不急不缓地摆了她一道。
　　纪云渊轻蔑地望了他一眼，径直走到殿前，将膝下长袍一掀，庄重地一跪，“陛下赎罪。自接到陛下圣旨，我军将士连夜启程，快马加鞭，不敢耽搁半分。实乃是将士们刚到帝京不免思乡情切，属下只得先前往城外大营，安排好一切事宜，方才入宫觐见。望陛下体恤下情，臣代五万归乡将士谢陛下隆恩。”
　　“渊儿快起，休要理会这繁文缛节，快快落座。”对于纪云渊与楚易之的争斗，淮帝从来是一边一个嘴巴子，再一边赏一颗蜜糖。今天无疑是要将蜜糖赏给纪云渊。
　　而众臣则是不敢置喙。手握天下兵权且刚直不阿，逮谁怼谁的大将军，和游弋在朝堂顶端，心思细腻，手段毒辣的丞相爷，两边都不是善茬，都不敢得罪。
　　一个个暗自观察着殿上的一举一动，端着酒杯陪着笑脸，虚与委蛇地跟大将军敬酒。当然敬完大将军自是要敬一番丞相爷，不能厚此薄彼。
　　“渊儿啊，你今年二十有一了吧，前几日皇后还跟朕念叨，说该给你许个好人家了。对了，你这面具从你入军营那年就一直戴着，这都回朝了，就取了罢，也让我帝都好男儿好好看看英武将军的风采。”淮帝斜靠在龙塌上，接过婢女剥好的晶莹葡萄，面上因酒意泛着隐隐红光，眼里却有灼灼神采。
　　无人知晓，此刻丞相爷手中的酒杯轻晃了一下，一滴纯酿洒出来滴到碧玉扳指上，他隐秘地用手抚去，面上淡然如常。
　　纪云渊轻笑了一声，“谢陛下厚爱。末将肩负纪家祖训，誓死守卫家国，现失地虽已收复，但仍有蛮夷觊觎我大封之富饶，屡番试探，末将早已抛却女儿身，唯愿马革裹尸，方是我纪家儿女唯一归宿。且末将征战数载，战火无情，刀剑无眼，昔日容颜早已被毁，适才以黄金面具以遮之，今日是大喜的日子，恐吓坏众人，还是不取了罢。”
　　纪云渊从军那年，已初显姿色，后越发生得艳丽，竟有倾国倾城之貌。为避及闲言，遂命匠人铸了这黄金面具，终日不取，这一方小小面具，便将世间情爱遥遥隔绝开来。是以现今无人知晓，令人闻风丧胆的英武大将军竟是绝色佳人。
　　淮帝一番好心，被大将军拒了个干干净净。正欲再说点什么，一旁的丞相爷端起酒杯站了起来，“纪将军高义，在下实乃佩服。聊以薄酒，愿将军心愿达成。”
　　纪云渊斜斜地望去，见楚易之正对自己笑，心里不禁起了个寒颤。
　　“祝我心愿达成？那不就是咒我马革裹尸吗。呸，老娘就随口一说，你就顺杆子爬，果然是狗奸臣。”
　　她眼珠子一转，随即笑着拎上脚边的酒坛，来到楚易之近前，“谢楚丞相美意，听闻丞相殚精竭虑，为社稷日日操劳，在下亦是佩服之极，今日便也敬你一杯，不知丞相可否赏脸？”说完接过楚易之手上的酒杯，又将自己带的酒坛甩给他，轻抬下巴，示意他喝。
　　楚易之淡淡地笑了笑，腕上一用力，将酒坛翻转过来，“将军豪爽，我先干为敬。”
　　纪云渊见他就范，也不欲多加纠缠，遂一仰头将杯里的酒喝了个精光,“丞相爷好酒量，不愧是……”
　　她话还未说完，就觉得眼前一黑，腹内如刀绞般疼痛，口中腥甜无比，竟喷出一口血来。
　　周围乱作了一团，盘碟碗盅碎落一地，急切的脚步声和着婢女的尖叫声，模模糊糊地传入纪云渊耳中，“啊—快来人啊，丞相爷毒杀了大将军。”
　　纪云渊终是失了力，浑身一软，竟要昏死过去。濒死之际，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她，随即将她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睁开眼睛，却见搂住她的不是别人，正是毒杀自己的凶手楚易之。而他眼里竟有说不出的慌乱与痛苦，又凶狠得像要发狂。她来不及细细琢磨，痛不欲生的感觉很快淹没了她，她再也无法坚持，缓缓地闭上了眼。
　　黑暗降临之前，她听到有人在唤她。
　　“渊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