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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青梨镇的来客 ...

  •   醒过来时,阳光正好。夏蝉声声,风吹得沙罗树唰唰作响。
      是打铁的叮叮当当的声音将自己吵醒的。先是闻到芭蕉清寂的味道,睁开眼来,脸上盖着一片叶子。拿手掀开叶子,发了会儿愣,手掌似的沙罗树叶间的阳光,时不时晃到脸上,凉风又带走了温度,感不到一丝灼热,很是舒服。身下的竹椅也好,恰恰的契合了身体的弧度,让人就想像猫儿般赖着不动了。
      动了动,侧脸看向旁边。枣树的叶子绿油油的,阳光像在跳舞似的晃着眼。
      “姑娘若是醒了的话,水就搁在你旁边,要用自己取便是了。”叮叮当当的节律微顿,一个声音温温的传来。
      抬头撑坐起来。
      不远的地方,一个简易的凉棚,其下架着风箱,火风呼呼地,随着挥汗如雨的少年手中的动作节律地高涨。高壮的大汉,蓄着胡须,面似苍山,光着膀子,汗水濡湿的头发以灰色布巾绾在头顶,抡着铁锤一下又一下的落在灼热的金属块上。
      更远处,青石长街,檐角飞扬,屋舍俨然。行人往来,车马喧嚣。
      端详了会儿人们的衣着发式,惊吓之后凑起的那些力气又一散而光,只得忍耐地皱了皱眉头。
      我这是,迷路到了哪里?
      就着粗制陶杯喝了口水,还是压不住兴奋的心跳。
      来到了那个传言中的盛世了么?
      又喝一口水,玩着手中陶杯。
      这便是汉地的器皿?奇观,奇观!曾经的我有个原木雕刻的杯子便就欢喜了!这可是陶器?
      见远处,绾巾飘舞,衣袂纷飞,草书的汉字旌旗……心里有些惶然,却又是好奇,两脚点点地,想起身跑远,似乎又迈不开脚步……
      这树下的竹椅太舒适,叶间的阳光太明媚,贴脸的空气太清新,拂眉的夏风太怡人,连杯子也选得太温润,都如流水行云一般,惬意而舒畅,似摇篮曲的咏叹调,安宁平和而悠长,让人无端端的懒得挪窝。
      除了此刻的我。
      格格不入,似乎夹在摇篮曲里,夜半惊梦的鸣啼,惹人注意得很。几个小童和渐渐聚上来的行人,几分戒备地将人上下打量完,窃窃私语。
      顺着他们地目光低头瞅瞅,无疑,是自己这窄袖长裤的打扮困惑了他们吧。呃,不知何时还脏兮兮的沾了些泥。
      停了打铁的工作,那一厢的大汉看着我揉搓衣衫上的干泥,面上浮起善意的愉悦安抚。那大汉边整理衣衫,边低着头似乎在思量。半晌抬起头来,神色温和,“小姑娘是哪族人,怎生到魏地来了?”
      “什么?”这话把我一惊。
      “,姑娘一副异族打扮,自非——”
      “我不是问这个,大叔,我是想问,现……这里是谁的天下?”
      大汉脸上闪过一丝疑惑,“孩子,既是在曹魏的土地上,那这天下自是曹家天下了。”
      哦!不安的打量起四周。除了与画卷中恍惚的相像,再找不到一丝熟悉。蓝天碧树屋舍人,突兀具体的实感,迥然的差异,逼得记忆里的居处遥远得仿佛前尘旧梦。一瞬间才惊觉了,自己的茫然无知,自己的脆弱无依,自己的孤单无助……顿时惊慌无措了起来。双手握成拳头,努力攥出力气。
      “我说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呢!老天,我又惹到你啦?想害我,就不如一雷把我劈死算了,何必这么麻烦把我弄到这么个破地方来?”手里握着陶杯惶惶然的嘀咕,“我自问记事以来的人生,可没做过一件对不起天地的事,为什么拿着我瞎折腾?在这里我该怎么活啊?天哪,早知道那是个路痴,我死也不会指望的……”
      “小姑娘?”
      “嗯?”望了望面前大汉,灵光一闪。又是心里一愧,躲闪地撇开头,瞎编了起来。
      “大叔误会了,我……小女子本是汉家女,幼时流落羌族。及至长大知道了身世,便心心恋恋的惦记,就回来了……”模仿着他们的语调。不知道这羌民是否这个打扮?
      “原是西边来的。也算运势好,到了此间。那蛮夷之地多恶俗,这女娃儿装扮可真……”逐渐有人围观,在一旁议论道,语调里毫不掩饰的鄙薄。
      “姑娘虽说的轻松,其间必是吃了不少苦头吧?”不知何时走上来一位和善的大婶,鬓角几缕银丝。
      “夫人,你来了。”先前的大叔笑着迎上去,“你已知道了?听小叶子说的?我在稻田里拔了会子草,回头见小姑娘晕倒在垄沟里,便差小启小酒扶了过来在这边休息。这孩子——应是路上吃了不少苦头的……”
      “大叔大婶言重了,那时只知道心中惦记,哪里会计较这些。”看到二人身后众人神色不善,本就惊慌,局促便慢慢浮起来。
      “在汉地可有亲戚投靠?”大娘的手举起,在空气里无声滑过抚慰的弧度,隔着寸余也觉出了那温柔怜惜之意,声音和暖又隐隐的怜悯悲伤,出人意料的温暖人心。
      摇摇头。
      这不就是正担心着地了?在这乱世,我不会成为史上饿死地那拨人之一吧?一时放任自己觉得无限冤屈,在这声音和暖的大娘面前,便不必委屈自己,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颗颗溅落落在青石地上。
      “老爷,不如让这孩子……”
      大汉望一眼大娘,轻轻的执起她的手,安抚一般温柔拍两下。又转过来望着我“姑娘若是不嫌弃,可先在敝舍小住,日后再作其它打算,可好?”
      “啊?”我一时反应不过来,周围也响起了嗡嗡声。
      本是瞧着这面前两人面善,刻意夸大了情绪,二人如愿相邀,反而因那声音里尊重商量的意味和眼里溢满的慈悲受了惊。自己利用了这对夫妇的善良,借着他们的怜悯慈悲,侵入别人的方圆,攻城掠地。暗下一哂,捏了捏拳头,低头道,“多谢老爷夫人收留,小女子感激不尽!”

      于是就这样,我在青梨镇住了下来。
      青梨镇人排外,原是不愿收留我这个外乡人。在夫妇二人道要收留我时,众人还请了镇长来施压。但二人执意挽留,不知最后买了谁的面子,众人最后作罢。只是,逮得到机会的话,总会给我使些小绊子。譬如,河边浣衣时故意让我久等;问个路,故意指点错了方向;卖给我地菜总比别人贵些,等等。这些我个人倒不甚介意,只是担心让夫妇二人受了累,哪一天他们会轰了我出门……
      收留我的这户人家姓王,是青梨镇上的普通住户。铺中三个学徒,家里两个粗使丫头。我留在了王家,便不顾夫妇二人阻挠自觉地与两个仅有的粗使丫头承担起家务。本来我也不是受不得苦的人。小鱼,小叶子,都是来自青梨镇外围的庶族,三年前入的王家。两个都是小女孩,十二三岁的样子,最是天真烂漫,开始也是故意疏远,可相处渐熟,感情也慢慢好起来。
      王家家主出身兵家,曾官至参将,可能彼时太过清廉,退役后并未大富大贵,仅开一家铁匠铺维持生计,便就是我初醒时见到的那个,家境还算殷实,却也称不上什么大户人家。
      日后我曾问过义父,为什么不回军营弄个官儿当当,省得我们一家子受人欺侮。义父望了我一眼,淡淡笑道;“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也不能扔了你们在家乡无所依恃。那些功勋虚名,不要也罢,一家人开开心心,不是更好?”于是,母子三人一齐望着他笑了。
      是的,对王家夫妇,不久我便换了称呼,叫爹、娘了。夫妇二人膝下空虚,无儿无女,他们要认我作义女,而我在这里全无所恃,自是求之不得。
      似乎顺其自然地,我便成了他们家的孩子。
      两位长辈对我甚好。打记事来,还从来未被人这般宠过,既是惶恐,又觉得十分地庆幸。
      小鱼,小叶子竟也不介怀我这外乡人突然成了小姐。我这人自是摆不了架子,小叶子性子闹,小鱼静,而我是个居中的,处起来倒是相谐极了,三人关系温温的越来越粘和。
      日子慢慢的晃了四五旬,或许是这一家子的满堂和气,原来那些反对我入镇的人,虽难得和善,也慢慢同我讲话了。最后一丝局促也便放下,似乎比起在原来地地方,越发地适应起这人生来,仿佛自己就是该发芽,生长在这片土地一般。
      虽是乱世,可这青梨镇的日子,却似被挪到了世外,不见惊涛骇浪,平静而安定。清河自西向东默默流经镇子,在镇中形成一个湖,晨昏水气氤氲,柔美似梦,且凝且蒸之后,经镇尾的壶口,流出镇外。
      风景优美,生活宁静。
      暗自揣测,原来那个惦记我的浑神是哪辈子的亲戚吧,放人来此享福的。虽然镇民们不甚接受我,但是王家父母却是极好。得意惶恐之余,便不知矫了哪门子情,硬是随了义父的姓,合着原来的姓氏,有了个新名字——王容。
      从丫头小叶子那里打听到,王家本来是有位王大小姐的,王洛莘,生得极是聪明美丽,在青梨镇广受称道,慕名而来求亲的人都快踏破了门槛,都选好了亲家要准备成亲时,却突暴病而亡,已经五年了。
      我继了王家的姓,便成了王家二小姐。这王二小姐,就是我在这里活下去地身份了。
      王大小姐,王二小姐,虽然叫起来一脉顺承,可是,毕竟代替不了亲生骨肉。
      暇时我游走在王家的每个角落,攀下院角李树枝条捉住喧闹的夏蝉,搭着长凳抹下小鱼小叶子忽略的薄薄檐灰,蹲在墙角看夜露蒸腾成晨雾,便发现那寂静的空房,紧挨在干爹干娘屋子的隔壁。门上落了锁,门内静悄悄的,耸耸门,激起缝间尘土飞扬。这个房间除了干爹干娘,旁人都不得进。月余来,就算我使尽招数地旁敲侧击,干爹干娘也从不提起已故女儿的事。常疑惑干爹干娘轻易便认了我这个干女儿,但原因却是不愿去探究。现下我所有的,已经很开心了。
      目光避开那空屋子,刻意忽略心中的芥蒂,比划着着竹匠在园中小池里按自己地设计铺上竹径。一扭头,正好瞅见义母拧了送饭的竹篮要出门,忙拦过去。“娘,女儿与您一同送过去吧。”
      “不好。女儿家老是抛头露面,岂不是自失了风度。”干娘睨我一眼,绕开我接篮子的手,微微笑道,“容儿在家待着,等为娘回来了教你女红。”
      是担心我出门又受欺侮吧?“娘,我又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你要是把我藏着捂着,大概是要捂出痱子捂出霉来的。再说了,容儿现在是兵家女呢,难道非要学那冒酸的文士家,丢了爽逸去冒酸气么?”蹭着义母手臂,做个鬼脸。
      义母噗哧笑出声来,手臂一软,我趁势接过篮子,义母破了功,便也不再阻我,“就你会贫嘴!我还不知你,定不下性子想出门看些奇巧吧。也罢,留你在家,也不是安生得下来的。打来这也没出过几次门,这青梨镇的模样想未识得。咱娘俩今儿便好好逛逛吧!”
      满心雀跃,回头嘱了小鱼小叶子招待着工匠,与义母一同出门。没想还未走出家门几步路,迎面急急走来一个胖胖的大婶,心下一唏,便知干娘的许诺多半泡了汤。
      胖大婶边走边挥着绢子,“唉呀,王妹妹,可巧碰上了。看把我给忙得!罗坤街的芷园要住人了,把那那刘管家急得——!非得我邀一群女红好的,去赶他那织毡绣帐。他那价钱出得——啧啧!我一想,这等好事可不能落下了我王家妹妹。来,来……”伸手捉了义母衣袖便要走。
      “张姐姐,这可——”义母为难。
      “哎呀呀,晓得你们要讲那士庶的规矩,活儿我都揽下了,就在我府上,不需你见那管家。不过话说来,守着那规矩能过日子么?没事谁跟银子过不去?我家那位士大爷偏生就是庶出的糟糠养着哪。”那张婶转过头来,眼珠骨碌一转,“莫不是你嫌弃了这庶出的姐姐?不愿我套了这近乎?”
      “这是哪跟哪!”义母一时无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姐姐要妹妹去,便去吧。”见张氏点头消气了,“只是正赶上与女儿给我家老爷送午食哪。”
      那张婶顺着义母的目光看过来,“这闺女换下了那身奇怪的衣裳,倒是愈见水灵了。”将我从头到脚不留一个边缝地瞅了个遍,匆匆赞叹了一番。又冲义母道,“那边事急,你先随我去吧。让你这闺女送过去还不成?不就是这东西街尽头么,你这女儿丢不了的。”
      “娘,你放心跟张婶去好了。我自己逛逛便是。”见那张婶一双眼珠子直给我支使,心下暗叹,便向义母应到。
      义母拗不过张婶,便仔细嘱咐了我一番。张婶见交代好了,拉了义母便走。一边走,一边唠叨个不停。“也不是强你,你绣艺恐是这青梨镇最好的了。我便觉得,浪费了可惜,这才替你也应下了这活儿。你虽不缺这几个钱儿,但人没事别跟银子过不去是不?……”
      我抱着篮子好笑,这张婶可真长了一商家地好头脑。见义母还在回头不放心地张望,冲她打个手势,让她放心。
      挽着竹篮走在去铁匠铺的路上,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汉地真好啊!看这碧树蓝天,如此清爽宁和,虽是盛夏,暑气却并不逼人,远处林间的山鸟,有一声没一声的清鸣,不仔细听便都被淹没在了街道上的嘈杂声中。铁匠铺在镇心东边上,而王府是西头第三家,在脑中描摹了遍路线图,送饭到那里,得走过大半个东西街。
      青梨镇虽然称为镇,却并不小,反而有几分繁华。到这里一月有余,不甚出门,只去过东西街,据水街,我连其十分之一都未见到。据说是街道纵横,东西街,以及与其相邻的据水街不过是其一很小部分。这么大地城镇有点超出我的想象,当即忍不住惊叹,让小叶子,小鱼两个小丫头在我这外乡人面前得意了许久。两个小丫头一副骄傲劲的说:“青梨镇虽是安宁,可什么见不着啊!”
      呵呵,想来,她们说得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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