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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昆仑玉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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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他实在睡不着,偷偷从自己住的小轩溜了出来,在后院闲逛。他瞧见有一个苑里长着一棵很大的乔木树。聂珩想到了老伯家院子里,就长了这么大一棵树,他总是爬上爬下。等到走近小苑,听到了呻吟声,他才害怕起来,一个人呆呆地站在陌生的园子里,仿佛身边的树枝都趁着夜色漆黑,不怀好意地向他靠近。聂珩想走,却听到了急促的呼喊声。
像是沉在这聂家的另一艘小舟一般,一艘小舟找到了自己的同伴。
他悄悄地接近声源,看到了躺在床上,满头大汗、神色痛苦的孟颉。原来还有和我一样的人啊,也为这平静的日子而担忧。他站在榻边,想着现在对孟颉好一点,等真正的聂珩回府了以后,说不定会开心一些。可这到底是他自己真实的想法,还是为了隐瞒自己内心的小小情愫呢。
聂珩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是下意识的这么做了,直到被孟颉发现。自此以后,两人的感情忽然变得极好。聂珩只有对着孟颉才能完整地说出一大段话来,也只有孟颉对着聂珩才能完全开怀大笑。聂帛对于这件事毫不在意,一个痴傻的儿子和一个像狗一样卖命的养子,在他眼里不值一提。唯有二儿子聂江才是聂家的火,他要让这个火苗烧光他所看不惯的东西。
在聂珩慢慢读书写字越来越像模像样的时候,他的二弟聂江意外落水,没救回来。全府上下都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这位喜怒不明的家主。出乎意料的是,聂帛没有什么大的反应。只是按照常理办了简单的丧事,对于聂江的生母二夫人的质疑也只字未提。没过多久,二夫人在后院投湖自尽。三公子聂慎改姓,离开聂府,做了散医。四公子聂磬则去了颍川打理当时二夫人吴氏的嫁妆铺子。后人皆称赞道:“静思谨诚吴从真,簪笔磬折聂中正。”不止如此,没过两年,聂珩已经变成了全郡口中的“聂家玉树聂玉行”。但没有人知道,聂家早已经在繁华鼎盛的昆郡之下悄然变质。
人才辈出的聂府重修后,建起了一座高大的台阁。孟颉从未见到有人上去过,于是选了聂帛出远门的一天偷偷登了上去。可他看见的,是阁楼里关着的真聂珩。孟颉忽然想起了聂珩经常偷偷对着自己的耳朵说,自己是假冒的。可他不信。他看着聂珩纠结痛苦的神情,笑着摇摇头:“真不该让你看这么多书,都给看傻了。”他不知道是自己不信,还是不愿意信。
孟颉总是在安慰自己,他只是被梦魇住了。什么做杂役、什么南院、什么城郊的村子、什么老伯,都是聂珩自己做的梦罢了。他时常自私地想:要是阿珩是假的更好,这样报仇的计划里就可以抹去他的名字。他喜欢他不知所措的样子,他喜欢他依赖他信任他的样子,他喜欢他傻傻地被自己哄着叫“孟郎”的样子。他喜欢他,什么样子他都喜欢。哪怕是他看到了真的聂珩在阁楼里殷切地看向他,也神色毫无变化地原路返回,孟颉何尝不知这样做的危险之大。他不知道聂帛为什么要留着两个聂珩存在,他只知道聂帛已经知道了一切,比他怀疑聂珩的时间要更早。孟颉只有暗中提防着聂帛对聂珩的态度,私下里加快了分割聂府的速度。只有聂府掌握在他的手里,聂珩才能安全。
所以当孟颉提着糖膏,看到献烛台起火的样子。他慌了,他远远地望见他的小黄鹂站在献烛台上,一身红衣红了夜晚的天空。他扔下糖膏,用平生最快的速度沿着屋脊掠到了献烛台的下面,却只能无力地大喊:“阿珩,你快下来!”全府的家丁,郡里的卫兵都在他的脚下奔走救火。恍惚间好像有孟邡的喊叫,可孟颉什么也听不到。他的头上,是随时都会飞走的聂珩。他的小黄鹂,冲着他笑了笑,那笑中好像带了些凄凉,就像是他小时候第一次见聂珩的时候一样。小小的男孩站在院子里不知所措地朝他笑笑,也许在那一刻他就知道了,他和他是一样的,都随着暗潮汹涌的洪波,在庞大的聂府里浮沉。
聂珩看到了孟颉眼底的慌张和无力,他朝着孟颉大喊:“孟颉,你是知道的。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单纯,我不配活下去。”喊着喊着,眼中的泪比心中的情先一步做出了反应。他是不舍得的,很不舍得。孟颉就像是聂珩的一味中药,有第一剂、二剂、三剂……他已经离不了了,十年来这药快要喝光了,可就算只剩了药渣子,他还是舍不得。
聂珩亲眼看到孟颉将二弟聂江推到了湖中。他慌不择路地跑着,聂府之大,廊腰缦回,他乱跑到了一个阁楼里,看到了被关起来的真聂珩。真聂珩眼中全是愤怒,火焰燃烧了他自身:“你这个骗子,你骗了爹爹,还骗了孟哥哥,你以为你的谎言能坚持多久?孟哥哥根本就不喜欢聂珩。无论这聂珩,是你还是我。”他闻言有点慌张,他不知道孟颉早就做出了选择。他只是害怕地想着:谎言已经败漏了,孟颉再也不会来找他了。他是个骗子,他要遭报应了。但是他并没有细想,真聂珩是如何被关在只有聂帛进出的献烛台里的。慌乱地想要再次逃走时,他听到了真聂珩激动的声音:“爹爹!”全身的血液仿佛凝固了起来,阁楼阴冷的空气滲入他的四肢,能感受到的只有无尽的凉意。他颤抖着回过头,看到了聂帛站在阁楼的窗户边,冷笑着对着他。身后的雕窗外,孟颉正站在湖边凝视湖心。
“爹爹!我才是你的珩儿啊!这人是个骗子,他想要代替我!”真聂珩急切地呼喊着自己的父亲。聂帛闻言又是一阵冷笑,将阴冷的目光投向了有些颤抖地“真儿子”:“你说你是我的儿子?如何证明?”
“我记得当年我五岁的时候,爹爹给我一个金色的荷包,里面有我满月的头发。爹爹你看。”真聂珩连忙将自己脖子上挂着的金色荷包拽下来,从栅栏的一侧递出去,他早就给自己留了一条后路,以此为凭证,就算以后受不了外面的苦,也能轻而易举地重新回府。聂帛连看也没看一眼,就接了过来,扔到了照亮的烛火上。金黄色的荷包化成了一股灰烟,瞬间消失在了火焰之下。真聂珩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一缕立刻就散去的烟:“爹爹,你这是什么意思……”
“珩儿,你要知道,我对你极为看重。你是我们聂家后代里最有天赋的,将来到了官家面前,也是要为我们昆郡聂家说上一份话的。倘若他逃了出去,将这一切的事情都抖了出去,你说……”聂帛的话语久久回荡在他的耳边,他又在慌不择路地逃跑,双手沾满鲜血,止不住的颤抖。回到房中洗净了手,他一个人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没有人来管他。他知道,他的二弟现在落水的事情已经传了出去,没有人顾得上他了。刚好,让他一个人休息休息吧。
可是一合上眼,他就看到了真聂珩满身是血对着他哭喊,控告为什么夺了他的身份,为什么要杀他。可是怎么办呢?聂帛拿孟颉的性命威胁他,聂帛早就看见了孟颉杀聂江。他早就知道了孟颉复仇的计划,无奈未曾防备过孟颉,现如今郡中上下要务全都有其爪牙,正在愁苦之间,没想到出现了聂珩这一个不确定因素。于是,聂帛早早就捏住了孟颉的这个软肋。他料定,孟颉的复仇计划里没有聂珩的名字,于是继续威胁他老老实实替他做事。聂帛也料定假聂珩不会舍弃孟颉,于是逼聂珩杀了自己的亲生儿子。摊上了人命,留有把柄,这样可以任意控制的聂珩才是他的“亲生儿子”。虽然舍弃了自己最宠爱的孩子,但这又如何?那个被许诺过的目标,才是他真正想要的。
聂珩想,这段日子总是一个人偷偷地落泪,他忽然觉得自己比当乞丐的时候还要脏,不配与孟颉再待在一起。那样好的人物,也就是自己顶了别人的身份才能遇见,以前是人们都说他们两个是“昆地双俊”,现在自己杀了真身,狸猫换太子,便再也没有资格和他相提并论了。死了也好,他早就把罪己书写好了,弑父杀兄、冒名顶替这些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做的。聂珩不后悔。他看了看脚下的台子,心底凭空生出了一股暖意。他实在想不出什么好的办法去报答孟颉,只能如此一试。
希望下辈子,他可以平平稳稳地度过一生,希望孟颉可以出人头地,不必在被困于这一方天地。希望聂珩可以自由的幸福的活着。